戰場上沒有人說話。
易真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像是流淌著酷烈的血腥,更不用說他的目光森嚴,那裡面的意味,狠毒得叫人心驚。
軌道衛星發送出的電磁信號在宇宙間冰冷地波蕩,但它構成的內容,好像比極寒的真空還要無情百倍。
七海誅王顫的不只是眼珠子了,他整張臉,整個人,都在怒火中不住發抖!
亞斯特拉捏著通訊器,她認得金鹿勳章,她當然認得,身為帝國的將領,每年流經她手的一大筆專款就是撥給這玩意兒的。阿佐特帝國為它的國民,其它星際的領民,為那些星際傭兵,那些流浪在群星間的獵人設置了豐厚的懸賞,所有人都能憑借這種金鹿勳章去領取一筆不菲的獎金。
光是一枚普通等級的勳章,可以領到整五千宇宙幣的賞金,隊長級別的勳章翻五倍,而團長級別的勳章,不光有高昂賞金,更能酌情獎勵軍銜或者官銜。
現在有兩千七百六十二枚勳章在這裡,各種等級都隨意混雜在一起,那它們的主人呢?
竟然……全都死了嗎?
她心亂如麻,亞斯特拉本該是鋼筋鐵骨的軍人,然而這四十八小時內發生的事情太快太多,不要說鋼筋鐵骨,就是個鑽石人,也要被折騰得神經疲勞了。
他是誰?他是怎麽做到的?他也是朧華星上的參賽選手嗎?這應該是通力合作的結果,僅有兩天兩夜的時間,一群手無寸鐵的駕馭者是怎麽完成如此艱巨的討伐任務的?雖說蟻多咬死象,可這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啊……
副指揮長來不及擦額上滲出的汗,已經叫道:“是……是他!大黑天的那個、那個……”
老謀深算的軍官,戰場上運籌帷幄的智將,居然一時間也卡殼了,那個了半天,不知道該如何形容他倆的複雜關系。說姘頭,顯得輕佻而不尊重;說情人,第八集團軍作風嚴明,在戰場上講這個未免缺乏肅穆;至於說嫂子……欲蓋彌彰的蒙誰呢?最終憋紅了臉,總算說出一句:“……就是那個他要找的人!”
“麽麽?!”亞斯特拉大驚,“據說他不是個只有B級,連駕馭者都不是的普通人嗎!”
“並非如此。”副指揮長緊急調出易真在朧華星上的資料,包括那場讓他聲名大噪,和李有燈打過配合戰,力壓三名A級駕馭者的解說視頻,“根據我們的情報看,他的體質和精神力雖然不算上等,但他的作戰素質,遠遠超出了他的等級,更不用說這個……”
他的指尖在影像上不言而喻地劃了個圈,圈進了易真手上戴的礦精甲套。
易真確實蒙了臉,隱匿了行蹤,但他身邊的李有燈並不具備刺客的專業素養,要通過她,找出易真的真實身份,對軍方來說輕而易舉。
亞斯特拉眼角一陣抽搐,又低又急地吐出兩個字:“礦精?”
副指揮長點點頭:“昔日他在海選的賽場上越級打敗了響尾蠍暨青,我也看過那個視頻,當時他舍身做餌,只能說慘勝。但從那天開始,他的進步完全是一日千裡,我見過的天才中,沒有任何一個人能達到他這樣的進步速度。現在再叫他和響尾蠍暨青對戰,只怕他一隻手就能把暨青壓在地上暴打……”
兩個人正在急促地低聲交談,那一邊,易真在完成了這個驚天壯舉後,又笑開了,那麽美的一張臉,露出的笑容卻是七海誅王平生僅見的惡毒。
“你覺得很不可思議,很生氣?”易真問,“但事實就是如此,廢物的頭領帶領廢物的手下,你是廢物,你的手下,自然也是天字第一號的不頂用。做人要擺清自己的位置啊七海誅王,你和你的手下惹了不該惹的人,所以最終只有死無全屍這一種下場。”
他的目光那麽澄澈,語氣那麽推心置腹,像是前輩出於憐惜,在午休的間隙教導新人一些職場或者人生的道理,可他說出來的內容卻同時那麽輕蔑,甚至帶著一點淡淡的悲憫。
按理來說,以七海誅王的城府和閱歷,他本該早已歷遍天底下最歇斯底裡的咒罵,最嚼穿齦血的詛咒,然而易真語氣淡淡,一句廢物,就像一記劈頭蓋臉的狠辣耳光,直朝他招呼過去,扇完了左臉,又去扇他的右臉。
易真微微一笑:“其實我沒有叫他們承受太多痛苦,我的殺招只有一擊,他們很快就沒聲了,不過有些碎骨星人比較血厚,難免會掙扎得久一點。你確實給了他們一個好歸宿,他們臨死前還叫了你的名字,喊你大團長。還有一些,他們不相信自己會死在這裡,拚了命地想回到金鹿號,所以在地上爬了很久才咽氣……你是不是想問這些都是誰乾的?”
“——我,”易真輕聲說,“全是我乾的。唐懷瑟之冠也在我手裡,有種就來找我,七海誅王,光叫手下來送死有麽麽用?廢物也要有點廢物的骨氣啊。”
七海誅王這會是真的說不出話來了,他的眼瞳輕顫,拿刀的手也在輕顫。
容鴻雪凝望易真,他已經皺起了眉頭。
易真的狀態不對。
“伊斯塔,”容鴻雪沉聲說,“給我接進他的通訊頻道。”
伊斯塔回過神來,急忙答應一聲“好”。隨行的技術人員立即接通了易真的光腦,在星環打開的當下,這不是麽麽困難的任務。
“小真,能聽見嗎?”容鴻雪開口,他的聲音立刻轉換成電磁信號,隨之在真空中漫蕩,“我來了。”
乍然聽見他的聲音,易真也不由得一怔,光屏上,他酷烈的神情緩和了一下,繼而低聲道:“……啊,你來了。”
他的嗓音一低,容鴻雪就聽出了那股說不出的疲憊。他必定已經很累了,易真俘獲的勳章數量接近三千個,這代表有近三千個碎骨星人死在他的手中。
三千人是麽麽概念?一條全線的懸浮列車,在上下班的高峰時間,把每一節車廂都塞得滿當當的,也不過才是三千的數量,更不用說他對付的全是荷槍實彈的碎骨星人,素有堡壘之名的人形怪物。
易真其實很有底線,按容鴻雪的標準來看,那幾乎可以算作心軟。艾靈對他冷嘲熱諷,他並不記仇,反而願意幫她出頭;娜塔莉婭為首的一群學生對他出言不遜,他也沒有很生氣,同樣是小懲大誡一番便作罷了。除了自己,易真對冒犯他的人,一向是很寬容的。
他從不曾真正下殺手,也不曾真正發過火,金鹿號的星盜一定是做了麽麽事,才使易真大發雷霆,甚至不惜撕開偽裝,袒現真容,以堪稱決絕的方式暴露出自己的實力,隨後劍指七海誅王。
“我知道的,”容鴻雪語氣溫和,“我們是一樣的人。”
——所以我知道你為麽麽生氣,為麽麽疲憊。
“但是冷靜下來,你的敵人不止七海誅王。”
——這件事另有主謀逍遙在外,你甘心隻追究一方的責任麽?
“接下來的事交給我吧,他現在是我的獵物。”
——你該休息了,爛攤子丟給我也沒關系,誰讓我們是僅此一對的搭檔呢?
易真聽懂了他所有的言下之意。
也許容鴻雪說得沒錯,他們就是這世上無獨有偶的異類,即便他們理念不合,見面就要打得你死我活,爭得面紅耳赤,彼此間相互輕視、相互膈應,我說我要操你爹,你說雖然我爹死了不過我還可以送你去見他……但他們畢竟是這本破黃書裡僅有的主角,支撐著劇情和此世的月升日落,四季變遷。
頃刻間,易真肩上擔子的重量似乎無聲無息地少了一些。
想想確實如此……雖然是個行蹤飄忽,上一秒揮金如土下一秒揮鋤頭種地的神經病,但他確實是有隊友的人了!隊友是乾麽麽的,隊友不就是用來甩鍋用來坑的嗎!
易真忽然笑了。
這一刻,他的笑容竟然有了“單純”的味道,不再森冷如修羅,暴烈如帝君,他的眼中重新凝聚出了神光,一本正經地對容鴻雪說:“那就這樣吧,七海誅王交給你解決。我猜他心裡一定想著這是哪來這麽狂得要死的瘋子……”
“所以你的意思是?”容雪鴻笑意加深。
“狂給他看,告訴他我還不算是最瘋的那一個。”易真收斂笑容,隨手打了個響指,“搞死七海誅王。”
容鴻雪笑得露出了森然白齒:“除了遵命,我好像也沒有別的可以說了。”
“——遵命。”
伊斯塔默默捂住了臉,老大和食人花你們知不知道這是個超級大的實時投影啊?你們在直播調情還是在乾麽麽,現在的氣氛很尷尬誒,血與火的戰場上應該是閃耀群星光輝的,那顯得真空多麽黑暗而有逼格,現在怎麽感覺到處冒著粉紅泡泡啊?
“那麽,禮物送到了,我先告辭。”易真點頭,“順帶一提,除了唐懷瑟之冠,金鹿號的主要目標是娜塔莉婭·赤紅龍和尤金·霍爾,對吧?他倆我也收下了,很抱歉讓你們白跑一趟,還得搭上自己的性命。”
“——再見。”
易真關閉鏡頭,軌道衛星熄滅光束,投影化作散落的光粉,飄揚在朧華星的大氣層上方。
容鴻雪轉過頭,他的神情一瞬間變了,眼神那麽明亮,笑容卻猙獰如渴血的惡鬼。
死刑的請柬已經由經兩個人的手,向七海誅王發下了。容鴻雪負責撰寫請柬的內容,易真負責在請柬上蓋好私章。
易真絲毫不擔心七海誅王會再翻出麽麽波浪,世上僅有兩位的主角統統朝他下達了死亡的命令,因此他必死無疑,不管有誰在他背後支持他,和他進行了顛覆帝國的合作。
他起身,走出龍宮號的控制室,將全部的金鹿勳章留在了身後。罪孽而血腥的東西就留在這裡好了,僅憑一個人,是背負不起這麽多東西的。
五十嵐櫻雪正在門外等他,她的臉頰上還帶著傷口,不過精神已經好了很多。
“易先生!”她帶著感激的笑,“真是不知道該怎麽謝謝您才好。”
“櫻雪小姐,”易真向她頷首示意,“你還沒撤離?”
五十嵐櫻雪笑了笑:“反正星盜都消滅得差不多了……”
她頓了頓,有些拘謹地抿起嘴唇,不知道自己選擇這個話題是否恰當。
當時易真在威脅碎骨星軍團長召集回剩下的星盜時,在場所有人都不能理解他的舉動,認為他這是找死的行徑。但易真只是叫他們進到房間,讓他們等會兒把門拴好,又給幸存的乘客找來醫療箱,吩咐大家彼此關照。
做完這一切,他就再沒有說話。人們面面相覷,注視他擦好古樸的黑弓,將那些鋒銳的長箭一一打磨,放進箭袋,然後調整臂弩的位置,勒緊箭袋,隻身走出房門。
人們依照他的囑咐,牢牢卡死了房間的大門,然而聲音是一扇房門關不住的。他們聽見槍炮的開火聲、轟炸聲,聽見沉悶的哀嚎聲、慘叫聲,腳下的地面也在震顫,天花板上的銀漆簌簌灑落,在地毯上鋪了一層。
不知過了多久,一切安靜了下來,四周寂靜無聲,像是從未有生靈造訪過這顆偏遠的星球。人們緊緊環抱在一起,不安地猜測那個神秘的刺客是不是戰死在了外面。
然後門開了。
易真渾身是血,手裡的袋子也滴滴答答,他走進來,就像迎面撲了一陣腥風血雨。他對所有人說,你們安全了,撤退到淘汰點等待救援吧。
於是大家相互攙扶著走出房間,五十嵐櫻雪無法形容自己那一刻的感受,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親臨戰場,看見屍橫遍野的慘象。所有屍體都潰爛得不成形狀,幾乎與腳下黑紅色的泥土融為一體。
和恐懼一同升上來的,是無法言喻的歉疚。
無論是心理上,還是手裡的物資上,易真所付出的代價,必定是常人難以想象的大。
她換了個說辭:“因為這些天,我一直在想,自己當初的要求是不是太強人所難了……”
易真:“麽麽,是得到總決賽十強,或者冠軍的那個要求嗎?”
“是,”五十嵐櫻雪點頭,“所以我想,如果您願意終止交易,我就和您解除那個委托。比賽能走多遠,靠的應該是自己的能力和想法,而不是委托契約的勉強要求。”
易真笑了笑:“假如是五天前,你對我說解除委托,那麽我一定會考慮一下。但這時候了,已經沒必要了。”
五十嵐櫻雪急忙追問:“為麽麽?”
“因為和你一樣,”易真說,“我也有了必須要進一趟皇宮的理由。”
——皇室和宮廷,你們對愛凡·阿佐特的計劃知道多少,又了解多少?
你們惹毛我了,易真沉沉地想,我不會輕易放過你們的。
他的光腦一響,彈出一大堆消息。隨著星環慢慢解開,通訊也逐漸恢復了。
李有燈:【找到你說的那個娜塔莉婭·赤紅龍和尤金·霍爾了,坐標已發,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