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易真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好,“那,那好吧?所以你……”
他們之間鮮有這樣的交談,更兼剖白心意的時候,此刻的氣氛溫情得有點詭異,易真有些不知道說什麽好。
容鴻雪看著他,驀地說:“你相信了嗎?”
易真:“?”
容鴻雪捂住眼睛,肩膀開始細微地抖,繼而抖得頻率越來越大,像在篩糠。易真狐疑地盯著他,就見容鴻雪忽然哈哈大笑,他的犬齒尖銳,笑起來猶如露著森森白牙的狼。
“哈哈哈哈哈……我的天啊!剛才要是有面鏡子就好了,你看看你的表情……哈哈哈哈哈!實在是、實在是……”
下一秒,容鴻雪收斂表情,淡然地對易真頷首致意:“實在是太好笑了。”
易真面無表情,一拳捶在容鴻雪臉上。
“這幾天別來找我了,我擔心白癡會傳染,你先過個七天的隔離期吧。”
然後站起來就走,去找李有燈了。
“哎,小真,等一下,等……”
艙門在易真身後關閉,將一切聲音都隔絕。
太阿說:[你要去找李有燈嗎?]
易真:“啊,是啊。”
太阿說:[趁此機會,朧華星的傷亡名單出來了,你要聽嗎?]
易真腳步一頓,停在原地。
“什麽時候出的?我天天看新聞,怎麽沒查到消息。”
[兩個小時前。是容鴻雪的命令,他吩咐艦隊的網絡屏蔽篩選含有‘朧華星’、‘傷亡人員’、‘傷亡名單’等關鍵詞,最好不要在回程途中讓你知道。]
易真沉默了一下,說:“這有什麽用?早知道或者晚知道,能改變事實結果嗎?你說吧。”
[好的,既然你這麽要求了。]太阿說,[截止當前統計,朧華星失蹤及死亡人數,共計二十一萬三千四百一十五人。]
易真愣了半天,砸了容鴻雪一拳的愉快心情頃刻煙消雲散。
他嘴唇張了張,好半天才發出聲音:“……什麽?你說……你說多少人?”
[我認為你已經清楚地聽見了這個數字,不需要我再重複一遍,加重你的心理負擔。]太阿說,[是的,就是這麽多。]
“怎麽……怎麽會?”易真隻覺得頭暈目眩,不得不用手撐一下牆壁才能站直,“這怎麽可能……星盜才在朧華星上降落四十八小時不到!而且我……我……”
他說不下去了,其實他想說而且我用盡最快的速度殺敵,我沒有一次失手,也沒有一次放過,他們所有人,甚至是所有浮遊艦,都被我打成碎到不能再碎的破爛了!
[我理解你的疑問,]太阿回答,[但根據名單分析,當能源武器失效後,絕大多數選手並不知道那是星環的作用,他們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前往淘汰點,找尋聯絡外界和求援的方式。]
“……然而星盜第一時間襲擊的就是淘汰點,他們有地圖,是的我知道!”易真焦躁地說,“可是我已經……”
太阿說:[你走近戰刺殺、遠程射擊路線,還沒有見識過焚燒炮的威力吧?一炮,就可以完全炸毀朧華星的淘汰點建築。並且閃電戰也不是你一個人的專利,他們用這樣的方式,快速襲擊了將近三分之一的淘汰點。而目前的傷亡名單,人數比預計的數量起碼縮減了好幾倍。]
[具體的數據分析,容鴻雪手上就有,等到抵達目的地了,他似乎準備那時再給你。]太阿說,[我認為你不該自責,你做的事情,早已遠超出所有人的預想。]
易真沒有說話,半晌,他才低聲說:“我知道。”
他默不作聲地走到李有燈的病房,在門口深呼吸了幾次,調整完情緒,才推門而入。
容鴻雪的主張一貫是“只要有錢什麽都買得到”,所以就連用於緩解羅刹星人過於血熱問題的古老煉金藥劑配方,他也能從犄角旮旯裡懸賞出一份,再讓艦載藥劑師李聞歌配好了送過來。
李有燈當時過度調用了體內的羅刹血,導致她體內的髒器都差點被燒成一團漿糊,送過來治了三天,眼珠子還是鮮紅的,加上極其蒼白的小臉兒,大晚上見了,還以為從哪出土了一具吸血鬼標本。
易真到的時候,她正在跟舍心視頻,舍心的旁邊,坐著他萬裡迢迢趕來的父母和長輩。
和稀少後代成反比的,是德斯納星人複雜萬分的親緣關系。因為一生中只能有一名固定的子嗣,所以星系內部並不鼓勵兩方皆為純血的德斯納星人結合,而是鼓勵大家多多交友,廣結善緣,爭取到別族去發展一下婚姻關系,不要在一棵樹上吊死。
因此舍心的父不詳,而母族則異常強勢。一眼掃過去,全是綠發綠眼,周身披掛鑽石珠寶,像佛一樣坐在舍心身後。
舍心的堂哥舍意也在,自從他知道李有燈是羅刹星人的混血之後,對她的態度倒是比之前友善了很多,不再像防狼一樣防著她了。根據易真的猜測,可能都是珍惜種族的身份,叫他們忍不住同病相憐了一番。
“易真!你來了!”舍心趕緊叫了起來,激動地朝易真揮手,“三天沒見到你了,你還好嗎!”
緊接著猛朝易真做口型:“快帶我走,救救我!”
李有燈不自然地笑了笑:“那什麽,我們在討論複賽的事情呢。”
“複賽?”易真佯裝沒看見舍心的口型,以及快把眼尾飛抽筋的表情,神色如常地坐下來,“複賽怎麽了?”
抱歉了兄弟,不是我不幫忙,而是你身後那群力速雙A替身使者一樣的大佛,我實在是惹不起。
“就是、就是這個複賽分組的事情……”舍心結結巴巴地說,“我家裡人覺得,對手都很強,初賽就這麽危險,那複賽豈不是更……啊那我就說了嘛,假如是我們三個組隊,肯定是沒問題的……”
易真和李有燈默不作聲地盯著他,李有燈忽然說:“是不是即便長到了三千六百多歲,在家長面前解釋一件事,還是會打磕巴?”
“以前我不能回答你這個問題,不過現在我可以肯定地說——”易真若有所思,不顧舍心羞憤欲死的神情,“是。”
“你好,我是舍心的母親。”坐在舍心身邊的貴婦衝易真開口,“你是易真,我知道你,也知道你的壯舉。”
易真張了張嘴:“呃……伯母好?”
“我今年已經一萬四千多歲了,但我的一生依舊隻過去了二分之一。”貴婦向他頷首,“不過,即便在我前二分之一的生命中,我仍然很少遇見你們這樣身懷奇遇,而且出手不凡的智慧生物。既然人已經到齊了,那我就長話短說吧。你們的壽命太過短暫,也正是因為短暫,所以我知道你們所有的決策都像是猝然綻放的花火一樣,對長生的種族有著無與倫比的吸引力。我擔心你們和舍心的深交,會導致他在最多兩百年後悲傷欲絕,而兩百年後,他很有可能還沒有成年。”
舍心慌亂道:“啊,媽?”
“尤其是你,”貴婦伸出一根食指,點向易真,“你強烈的性格,還有命運中那種複雜決然的東西——假如我再年輕個幾千歲,我一定會考慮跟蹤你一百年、兩百年,像觀賞最精彩刺激的戲劇一樣觀賞你的一生。當然,不必成為朋友,也不必成為戀人,倘若懷揣這兩種親密的關系,再送你步入注定到來的死亡,足可以讓任何一個德斯納星人心碎。”
易真失語了一會,心情複雜道:“伯母你說話……真直接啊。”
“直接嗎?”貴婦反問,“也許是活得太長了,所以再沒有其它事值得我去拐彎抹角。”
易真想了想:“其實未必要考慮到這麽久遠的以後,你看見一朵花,聞到花香撲鼻,看見花瓣嬌美就夠了,不需要想花謝了之後是如何的淒涼悲傷,那是花謝了之後再去考慮的事情。”
貴婦和身後的德斯納星人注視易真良久,貴婦支著下巴:“典型的人類思維。現在,你們來說說戰術?”
“啊,剛好,我準備了。”易真讓太阿調出需要注意的對手資料,“這是目前二十個星球初賽中嶄露頭角的A級駕馭者,以及一些優秀的精神治療師和煉金術士。其中,A-級機甲‘雨獅子’的駕馭者,是目前帝國中最年輕的A級天才,A+級機甲‘青銅戈耳工’的駕馭者,則是當前賽場上等級最高之一,以這兩台機甲為例。”
易真調出它們的全息影像,雨獅子的塗裝深青,端正肅穆;青銅戈耳工則是蛇發骨翼,分外妖異。
“我們三個人都不適合駕馭機甲,所以我們隻用一個最簡單的戰術,李有燈的精神力致盲,我直接破甲輸出,舍心當盾牌。假如遇到雨獅子這種近戰型機甲,那就跟它打近戰,假如遇到青銅戈耳工這種全能型機甲,那就……”
貴婦怔了一下:“……什麽?”
她身後的德斯納星人也紛紛疑惑地睜大眼睛,看著易真。
“啊,伯母是哪裡沒聽清楚,還是……”
貴婦:“你剛才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易真:“假如遇到雨獅子這種……”
貴婦:“上一句,上一句。”
易真:“舍心當盾牌。”
貴婦陡然失去了波瀾不驚的表象,和身後的親屬大眼瞪小眼:“你……你讓舍心當盾牌?”
李有燈在後面狂拽易真的衣角,以她的力氣,差點沒給易真拽個露背裝出來。舍心也慌忙解釋:“不是,易真的意思是說,他其實也很看重我的安危,但是……”
“沒錯,我就是讓舍心當盾牌。”易真認真地重複,“第一,他是德斯納星人,有些選手必然會害怕他的身份,從而猶豫、避讓,這就是我們搶佔先機的時候;第二,他是德斯納星人,肉身的防禦能力比那些被我團滅的碎骨星人不知道強多少倍,有他在,可以最大限度地保證我們在賽場上不受傷害;第三……我想不出第三了,但我認為,前兩個理由已經足夠充分。”
舍心一家人張口結舌。
活了這麽久,那些想要接近德斯納星人的投機者,那垂涎巨大財富的鬣狗,那些在他們腳下苦苦掙扎,想要獲得長生許可證的短命鬼……太多太多了,多到像海中的水一樣數不盡,多到像土裡的沙一樣數不盡。
但是極少極少……極少有這種人,神情端正,目露清光,像說“正義萬歲”一樣說,我就是要利用德斯納星人的身份,來為比賽佔據先機!
“我們先討論一下,再決定舍心要不要參加這個複賽。”
貴婦代表全家,慌慌張張地掛斷了通訊。
良久,李有燈說:“牛逼啊,大哥。”
易真謙遜道:“好說,牛逼只不過是我人生的一部分寫照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