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觀塵賠了杯子的錢,跟店小二要了一桶熱水,把灰頭土臉的沈秋庭重新拎上了樓。
沈秋庭心下歎氣,他這師兄真的是半點尊嚴也沒有了。
上了樓,白觀塵關上房間門,掀起眼簾淡淡看了窩在椅子上的沈秋庭一眼,道:“既然眼睛不好,就不要到處亂跑。”
沈秋庭想著剛才的事情,沒怎麽有精神,敷衍地點了兩下頭。
白觀塵也不計較他的態度,將桌子上的油燈點燃,把下午收集來的東西擺在了桌子上。
沈秋庭嗅到一股新鮮的草藥味,心思微微一動,問:“仙師,你受傷了?”
正巧,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敲門聲,是小二送熱水上來了。
白觀塵將熱水接了進來,方才回答:“不是,是給你用的。”
沈秋庭疑惑地從椅子上探出一整個腦袋來。
下一瞬間,他就被白觀塵整個從椅子上揪了出來,然後他聽見一道清冷的聲音落在了耳邊:“脫了。”
沈秋庭茫然:“脫什麽?脫臼了?”
白觀塵言簡意賅:“衣服脫了。”
這對話實在是太有遐想空間,沈秋庭腦子一個沒控制住,歪了個徹底,忍不住紅了紅老臉:“這……不太好吧,不合規矩。”
不是吧,才不過一百年而已,他這師弟就……這麽開放了?
白觀塵要真是這麽開放,他倒也不是不能舍下臉皮。
白觀塵已經把不同草藥混合成的藥粉撒進了水桶中,聞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皺了皺眉:“什麽不合規矩?我是讓你泡藥浴。”
沈秋庭懺悔了一下自己方才齷齪的思想,開始顧左右而言他,給自己方才的異樣做找補:“那什麽……我傷的是眼睛,泡什麽藥浴啊?”
他這次傷的雖然是眼部的經脈,但經脈本身就是全身聯通的,泡藥浴也不是說不過去。
藥粉在浴桶裡化開,桶中的熱水已經化為了溫潤濃鬱的白色,熱氣熏蒸上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好聞的藥味。
藥粉化開就要盡快使用,以免藥性散失,白觀塵不耐煩聽他唧唧歪歪,上前一步打算幫他解開衣服。
將將碰到衣帶的時候,他才忽然醒過神來,兩個人不過相逢萍水,他這樣的動作,太過親密了。
很奇怪,跟這個少年相處的時候,他總是會不經意間做出很多超過初識之人應有界限的行為。
就好像……他們在很久以前就已經熟識了一樣。
沈秋庭隻覺得白觀塵的手在自己身前停滯了一會兒,那股松木香氣離他實在太近,他忍不住茫茫然地抬眼看了過去。
白觀塵身後是一片暖黃色的燈光,沈秋庭只看見了一片模模糊糊的亮。
白觀塵不著痕跡地放下手指,幫他扯下了將房間隔成兩半的簾子,轉身去了另一邊,臨走前扔下一句話:“自己泡。”
奇奇怪怪的。
沈秋庭沒把這點異樣放在心上,自顧自脫了衣袍進了熱水中。
他才剛下了一隻腳,外頭白觀塵忽然出聲,問:“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
沈秋庭想著,自然是見過,兩個人形影不離那麽多年,別說是見過,連睡都睡過了。
只是往事如煙,這話自然是不能說的。
白觀塵只聽見裡頭水花撩動的聲音停滯了一下,沈秋庭輕輕笑了一聲,聲音傳出來:“這世上有人白首如新,有人傾蓋如故。仙師隻當我們是傾蓋如故就行了。”
傾蓋如故。
白觀塵不知怎麽的,心臟微微刺痛了一下。
沈秋庭在裡頭閉著眼睛安安穩穩地泡澡,兩個人隔著簾子,再也沒有說一句話。
整個房間裡只剩下了油燈燃燒時輕微的劈啪聲。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沈秋庭睜開眼睛,發覺水已經涼得差不多了。
白觀塵拿出來的自然不是凡品,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沈秋庭就覺得眼前清明了不少,能看清個大致的輪廓了。
他從水裡出來,七歪八扭地披了一件衣服,從簾子裡探了一個腦袋出去,問:“仙師,有沒有巾帕?”
白觀塵取了一條新的巾帕遞給他。
沈秋庭仗著自己的眼睛好些了,便伸手過去接,誰料他到底是高估了自己的眼睛,不但接空了,還連累得自己腳下一滑,整個人衝破簾子撲了出去。
完蛋。
等他回過神來,發現了一件更完蛋的事情。
他把凌雲閣光風霽月的白仙君結結實實撲倒在了身子下面。
白觀塵也沒聊到沈秋庭會突然來這麽一出,難得有些愣怔。
少年人溫熱的身體緊緊貼住他的胸口,濕潤的長發散下來,沾濕了白色的衣料。
從沈秋庭的角度看過去,只能模模糊糊看見身下人清挺的輪廓。
都說美人在骨不在皮,眼下他看不見皮囊,卻意外覺得,他這個師弟還真能算得上是一個出類拔萃的美人。
沈秋庭眯著自己半瞎的眼睛,腦子裡突然蹦出個想法,這個程度上的美人,今天要是被打死也不算太虧。
不虧是一回事兒,能不死還是不死更好一點。沈秋庭狀若無事地從地上爬起來,還順道拉了白觀塵一把,道:“喲,仙君怎麽也摔倒了,這也太不小心了,趕緊起來。”
他裝出一副瞎得徹底的模樣,倒打一耙得很是順手。
白觀塵沒跟他計較,自顧自收拾好了身上亂七八糟的水,將布巾丟給他,一言不發地出門了。
這幾日沈秋庭要用的藥材,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靜靜擱在桌子上了。
沈秋庭聽見房門關上的聲音,有點拿捏不準這小兔崽子的意思。
這是生氣了還是沒生氣?要不要想個法子哄一哄?
門外不知道什麽時候下起了雨,暮秋的雨總是格外冷些,涼意透過糊得並不嚴實的窗紙滲進來,臨窗的客人低聲抱怨了幾句,抬手把窗戶關得嚴實了一些。
一場秋雨一場寒,這幾日怕是有得冷。
白觀塵出來的時候,門口通紅的燈籠下已經等了一個人,那人生了一張圓潤的臉,五官清秀,一眼看過去像是個年紀不大的少年。
祁思南見白觀塵出來,眼睛一亮,歡快地揮了揮手:“二師兄,這裡!”
白觀塵聽見動靜,便往他的方向走了過去。
祁思南往仙客來裡頭瞟了幾眼,擠眉弄眼地開了個玩笑:“師兄,裡面不會是你金屋裡藏的嬌吧?”
祁思南雖然生得沒怎麽有威嚴,卻在十多年前就接任了凌雲閣的掌教之位,血玉之事來得蹊蹺,自然繞不過他。這次祁思南過來也是為了等白觀塵一起去天機樓卜算一下血玉的來歷。
“不是,”白觀塵垂下眼睫,撐開了手中的傘,聲音清淡地解釋道,“我打算收他為徒。”
“收徒?”祁思南撓了撓頭,有些疑惑,“二師兄,你怎麽突然想到要收徒了?”
倒也不怪他疑惑,白觀塵本來性子就悶,那件事之後……更是整日裡沒什麽人氣,別說收徒了,連尋常交遊都幾乎沒有,也就跟他們這幾個師門裡的人還能說上幾句話。
想到這裡,他不再問緣由,只是笑著問:“那這位師侄資質如何?”
白觀塵不知想到了什麽,微微勾了一下唇角:“資質還好,就是鬧騰了些。”
祁思南看著白觀塵的笑容,心緒不知怎麽的,有些複雜。
不過短短一句話的評價,他卻忽然想起了一個故人。
大抵是雨夜總是容易滋生一些突如其來的情緒。
祁思南甩開了亂七八糟的情緒,跟著白觀塵走進了雨幕中。
沈秋庭一個人在客棧裡窩了七日,等到白觀塵留下的草藥都泡完了,眼睛終於恢復了正常。
白觀塵卻一直都沒有出現。
沈秋庭忍不住疑心,莫不是上次真的氣狠了,打算徹底把他扔了,讓他自生自滅?
這麽一想,沈秋庭立刻來了精神,蠢蠢欲動地打算收拾東西跑路。
大好的機會,不把握住那是腦子有問題。
至於他體內的禁製,左右他現在眼睛已經好了,等到他引氣入體,自然能想辦法解了。
畢竟依照他對白觀塵的了解,在他沒有傷天害理的情況下,白觀塵不可能對他下什麽傷身致命的禁製的。
誰料他這包袱還沒有收拾好,白觀塵第八天一大早就過來了。
腦子沒問題的沈秋庭當即就被堵在了房間裡。
他蔫噠噠地把收拾好的包袱迅速藏進了被窩裡,衝著白觀塵假笑:“喲,仙師,您怎麽有空過來了?”
白觀塵看了一眼被子裡露出的包袱一角,沒拆穿他,拿出一個信封遞給了他。
沈秋庭遲疑地接過來拆開,“凌雲閣開山大會”七個大字瞬間映入了他的眼簾。
沈秋庭迷惑地抬起頭來,試探性地問道:“仙師……這個開山大會是什麽意思?”
白觀塵道:“我給你報了名,後日你去參加入門測試。”
沈秋庭露出一個標準的假笑:“仙師,是這樣的,我眼睛現在還沒好,這開山大會我怕是去不了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還往旁邊的椅子上裝模做樣地撞了一下,以示自己確實是個貨真價實的瞎子。
白觀塵看了一眼無辜被碰瓷的椅子,冷漠地揭穿了他的鬼話:“你方才已經把信上的內容念出來了。”
沈秋庭:“……”
裝不下去了。
他在凌雲閣生活這麽多年,竟從不知凌雲閣收徒這麽草率,連本人都沒有親自過去就能報上名,簡直沒有天理。
他得想個法子投訴一下這次負責收徒的管理人。
因為這件事,沈秋庭早上一直都有些情緒不高,連上躥下跳的興致都沒有了。
白觀塵見他窩在椅子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一本紙質的話本,終於忍不住問:“你莫非……對凌雲閣有排斥?”
強扭的瓜不甜,若這少年當真不想入凌雲閣,他也不會勉強。
沈秋庭的手指擱在書頁上,微微一頓。
他笑了笑:“凌雲閣乃天下第一大派,門風清正,我哪裡會有排斥?”
當年他叛出凌雲閣雖然事出有因,卻還是差點沒被他師父打斷狗腿,老頭子還放話說,往後凌雲弟子見他一次打他一次。
只是後來整個修真界有頭有臉的門派世家集體來圍剿他,也沒有一個凌雲弟子來分一杯羹,反而有意無意在他最狼狽的時候給了他不少庇護。
凌雲劍閣從建立以來就是一門正氣,偏偏出了他這麽個魔頭,祖師爺的墳頭上都冒了黑煙了。
說到底,他也不過是怕見故地故人罷了。
畢竟他當年是給凌雲閣蒙羞之人。
不過這些話,心裡想想就是了,現在都換了個殼子,說出來就更沒什麽意思了。
沈秋庭忍不住出了一會兒神,又補充了一句:“仙師,這件事讓我想想再給你答覆,如何?”
白觀塵像是想要說些什麽,不過見到沈秋庭出神的樣子,終究只是說了一個“好”字。
白觀塵到底不像沈秋庭一樣清閑,沒待多久就離開了。
沈秋庭一個人待著無聊,索性出了仙客來打算去城裡轉轉。
凌雲閣雖說是天下第一大派,但都是一幫只知道打打殺殺的劍修,連正經賦稅都不知道收,所以九州商販都愛來這裡做生意。凌雲城也一貫是九州幾個主城之中最為繁華的地方。
最近正是凌雲閣開山收徒的時候,城內熱鬧得很,幾乎到了摩肩接踵的地步。
沈秋庭本來就沒什麽正經目的地,索性就順著人流一路往前走,等到了地方才發現,正是凌雲閣山門的地方。
高大的山門兩旁擺了幾個搖搖欲墜的破棚子,正是本次收徒報名登記的地方。
沈秋庭站在人群中愣了愣,轉身打算離開。
“哎,兄台留步!”
一個身材頗為圓潤的少年看見他,眼睛一亮,當即喊了一聲,費勁地穿過人群往他這邊擠。
沈秋庭一開始沒認出這小胖子是誰,聽見聲音才模模糊糊想起來,這好像是那天晚上跟他一起聽說書的那個鄰桌少年。
小胖子氣喘籲籲地擠到他旁邊,熱情地打招呼:“這位兄台,你也來凌雲閣報名啊!”
沈秋庭含糊不清地應了一聲。
報個鬼的名字,都已經被人給報上了。
小胖子以為沈秋庭也是來報名的,以為找到了同伴,十分開心地拉著他開始說起了凌雲閣的情況。
從入門測試一直說到外門食堂,沈秋庭被吵得腦殼疼,只能敷衍地應付一兩句。
他從小就在凌雲閣上滿山亂跑,對裡面的一草一木閉著眼睛都能摸清楚,自然不用別人來說。不過這小胖子到底是好意,他便對這些廢話寬容了許多。
小胖子不知道打哪裡摸出一張凌雲仙山內部的地圖來,鋪展開來給他指指點點:“除了主峰,凌雲閣內門七峰這次都接受報名——哦,不對,是除了明雪峰都接受報名,明雪峰沒有峰主,這些年一直閑置著。”
沈秋庭原本漫不經心地聽著,聽見這個名字卻神色震動了一下:“你說……明雪峰?”
“唔,這個,”小胖子抓了抓腦袋,想了起來,“好像是……聽說這個峰原本應該是有峰主的,不過後來這位定好的峰主在即位之前好像出了什麽問題,這座峰就一直空閑下來了。怎麽,兄台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