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恪已經一個多星期沒有出門了, 自從跟林聲一起跨完年,他就一頭扎進了畫作裡。
他從來沒有這麽興奮過,為了一幅畫又哭又笑的。
沈恪抓著桌子站起來的時候, 眼睛依舊看著那幅畫。
畫裡的林聲雖然眼中充滿了欲望,但同時也在犀利地審視著他。
沈恪突然之間有些害怕, 他站在那裡倚靠著桌子,吞咽了一下口水。
這是他創作出來的林聲, 跟原本真實的那一個不盡相同。
沈恪明白, 他把自己的臆想和自己壓抑著的一部分本性強加在了這幅畫裡, 塞進了林聲的身體裡,他是可恥的,但這樣的可恥讓他燃燒了起來。
他拿過手邊的瓶子,又喝了幾口水。
沈恪迫不及待想要展示自己的作品,但同時又十分矛盾, 生怕被人看見這幅畫。
這是他私人的作品,是秘密花園,這幅畫永遠都不會被拿到畫廊去待價而沽, 更不會被展出。
沈恪深呼吸, 放下瓶子的時候轉頭看向窗外, 外面陽光正好, 好到不像是這座城市的冬天會有的樣子。
他伸了個懶腰,朝著陽光看去。
很久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了。
沈恪又回頭,看向那幅畫, 好像不管他站在哪個角落,林聲都能看清他。
幾天來, 沈恪沒有跟外界聯系過, 這會兒他拿起已經沒了電的手機, 連上充電器,倒在了床上。
一覺醒來的時候,陽光剛好落在沈恪的身上,冬日的陽光也可以很暖,可以曬得人渾身是汗。
沈恪摸過手機看了一眼,下午兩點多鍾,還有一條不久前發來的消息。
消息是林聲發來的,這時候沈恪才猛然驚醒,他不是畫中人,林聲也不是。
他們都是活生生的、在這個世界裡呼吸著的人,他們之間是有過關聯的。
林聲的消息很簡單,只是感歎了一下今天的好天氣。
沈恪攥著手機,又看向窗外,難得想出去走走。
從床上下來的時候沈恪到門口那裡照了一下鏡子,這才意識到自己此刻的樣子有多可笑——蓬頭垢面、邋裡邋遢。
這一個多星期,他不僅沒好好吃飯睡覺,也沒好好打理過自己。
頭髮之前就有些長了,但一直沒剪,一個星期過去,又髒又亂。
胡子一星期沒剪,下巴上已經不是青色的胡茬而已,長出來的黑黑硬硬的胡子讓他看起來老了十歲。
剛剛那一覺睡得時間雖然不久,但好歹是幾天來難得休息好的時候,眼睛稍微有神了,但黑眼圈還在。
沈恪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忍不住大笑起來,他覺得這樣的自己蠻有意思的,讓他想起《新橋戀人》中抱著畫夾匆匆而過的流浪畫家,但不同的是,米歇爾到底還是富家千金,哪怕在外流浪,落魄又髒兮兮的,但終究還會回到乾淨的世界裡,而他,骨子裡就是這樣的灰暗。
沈恪對著鏡子裡的自己笑了笑,灰暗就灰暗吧,至少他有了那幅畫。
他從鏡子裡看過去,看那幅畫,畫裡的林聲依舊盯著他。
沈恪洗了澡,刮了胡子,換了身衣服。
他又變回了之前的樣子。
三九天,哪怕陽光明媚但也還是夠冷的。
沈恪裹著大衣走在冬天的風裡,冷風吹一吹,竟覺得格外的舒服。
他還沒給林聲回復消息,沒想好應該說什麽。
這一個多星期以來,他沒聯系林聲,對方也只是剛剛才發了一條信息給他,沈恪很好奇這段時間林聲在忙什麽,但他又覺得自己沒有立場詢問,他在對待林聲時,始終很小心。
就這樣往前走著,沿著這條老街巷,路過破敗的自行車棚和落滿灰塵的社區告示欄,他頭頂陽光,腳踏薄冰,穿過一條又一條小路。
沈恪是沒有目的地的,就像他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並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畫什麽。
他只是知道,他想畫,想畫出跟別人不一樣的東西來。
但那到底是什麽呢?
他想不清楚。
這個問題直到現在也沒有個明確的答案,但沈恪可以確定的是,至少此刻擺在家裡的那幅畫足夠他驕傲一生。
但可惜了,他只能獨自欣賞。
沈恪走進一條沒人的小巷,點了支煙,掏出手機來給林聲回復信息:是啊,天氣好出來走走,心情都變好了。
發送完之後,沈恪不確定林聲是否會給他回復,他很緊張,很期待,就那樣一手夾著煙,一手攥著手機不放開。
手快凍僵的時候,林聲的回復來了。
林聲說:沒錯,忙了一個星期,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覺得自己又充滿了力量。
沈恪吞吐著煙霧,看到林聲說自己也出來透氣,有種兩人共生共存的感覺。
林聲忙著工作的時候,他也在忙,一個在做文學創作,一個在做繪畫創作,沈恪覺得這樣的人設表象上,他們無比般配。
但表象之下,就不必深究了。
沈恪沒有繼續回復林聲的消息,他想起自己的那幅畫,突然之間又覺得無法好好面對林聲。
其實在他看來,林聲是一個很純粹的人,林聲花園裡的每一朵花都清楚地知道自己為什麽而開。
所以,當沈恪創作的時候給林聲強加了那麽多人性的欲望在裡面,他會覺得這是對林聲的汙蔑。
心裡有鬼,不敢與其對視。
沈恪的煙抽完了,繼續漫無目的地往前走,悠悠達達,去感受林聲說的“力量”。
一直以來沈恪都不是喜歡走動的人,平日裡散心或者沒有靈感的時候他更喜歡在家裡睡覺或者找個沒人的地方安靜地坐著,但今天不同,他竟然不知不覺走了好多的路,走了很久的路,走到了一條很有名的古巷來。
這條古巷真的是有年頭了,原本住在這裡的人早就已經搬走,翻修之後雖然也保留了古色古香,但商業氣息也變得相當濃重。
沈恪之前來過一次,那時候是他大學剛畢業的時候,跟著一群朋友到這邊來閑逛。
幾年過去了,這裡繁華依舊,傍晚時分還人頭攢動。
沈恪遲疑了一下,還是往裡面走去,多去感受一下人的氣息也不是一件壞事。
巷子兩側都是商家,來往的人很守規矩,右側通行,兩撥分開而行,中間自動留給了神明。
沈恪隨著人流慢慢地往前走,或許是因為人多,竟覺得沒那麽冷了,風也都散了。
太陽朝著西邊墜下去,東方的冷色調即將掩蓋住那橘紅。
沈恪抬頭看著,東西方的交界處兩種色調像是在彼此抗爭也像是在溫柔纏綿。
他正沉浸在那個世界裡,突然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
“沈恪?”
當沈恪循著聲音望過去,一時間覺得時間和風景都停滯了,它們變成了毫無意義的陪襯。
林聲驚訝地看著他,對眼前的巧遇表現出了極大的意外。
兩個人的表情都從詫異轉換為喜悅,那種意外之喜簡直就是生命突然獎勵給他們的最貼心的禮物。
這樣的相遇讓林聲覺得仿佛是一段神話的開篇,接下來的故事要如何發展,他覺得已經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們遇見了。
在兩人四目相對的時候,都不自覺地往中間走去,他們為走過的其他人讓路,在最中央的位置靠近了對方。
“沒想到會遇見你。”林聲看著沈恪,滿眼都是喜悅。
在不久前,他剛剛把對沈恪的敬和愛灌注在自己的作品裡,此刻的他還沒完全從中抽身,望向沈恪的時候,還仿佛望著自己心愛的神。
而沈恪,他在面對林聲的時候是忐忑的,尤其是對上這雙明亮的眼睛,他越發覺得自己羞於直視眼前的人。
但盡管心懷不安,沈恪也還是無法自控地欣喜於這樣的相遇,這是命運設定的巧合,有一種玄妙的浪漫在裡面。
“我一個人出來隨便走走。”林聲看著沈恪,雖然是陳述句,卻有一種試探藏在句子中。
沈恪笑了:“我也是。”
兩人看看對方,沈恪說:“要一起嗎?”
林聲轉過身來,陪著沈恪往自己來時的方向走去。
他們隨著人流,不看街邊琳琅的商鋪商品,不看路過身旁的俊男美女,也不看緊貼著自己手臂陪著自己散步的人,他們的眼睛望著前方,看著黃昏,看著枯枝,看著冬日裡飛得高遠的風箏。
他們一路走,也不怎麽聊天,一直一直往前,走出了這條巷子。
繼續向前,是一個夏天很熱鬧冬天卻鮮少有人會去的小湖邊,冬天湖水結冰,周圍溫度總是低得徹骨。
他們兩個在夜晚降臨時散步到此處,站在冰面旁邊,沈恪拉住了林聲的手。
兩個人的手都冰冰涼涼的,沈恪把林聲的手指尖攥在手心裡。
林聲說:“我喜歡這樣的意外。”
沈恪回應:“我也是。”
兩個人相視一笑,像是看到了傳說中的宿命。
“可以接吻嗎?”沈恪問他。
林聲自然不會拒絕,轉過來抬起了頭。
月光灑了下來,樹影隨著風在晃動。
所謂神話,應該就是如此這般了。
錯亂的光影中,吻出一行行浪漫的詩句,一幅幅抽象的畫作,在與對方接吻時,他們仿佛通過了生死毀滅的那扇門,在浩瀚宇宙中尋得了唯一的那顆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