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聲從外面回來的時候,又遇上了來檢查的派出所民警。
他一直都知道,群租房是不合法的,從他第一天走進這座城市,看見的就是馬路中央的護欄上掛著的紅色條幅,條幅上印著:嚴□□中介,拒絕群租房。
一直到現在,林聲每次看到這樣的橫幅時心裡還是會心驚肉跳,他總覺得自己不知道哪天就居無定所了。
如此看來,他其實應該離開這裡的。
有時候他也會覺得自己留在這裡沒有丁點意義,當初來的時候就有點賭氣的成分在,但那會兒還是抱有一絲期待的,可結果,真的應了曾經同學說的那一句:夢想就是用來破滅的。
他剛走出電梯,正巧撞見在敲門的警察。
那兩個人林聲也算是面熟了,基本上一兩個星期就能看見一次,大部分時間他都老遠看見了就立刻躲起來。
過街老鼠似的,人活到這個份兒上也是可悲。
今天不知道怎麽了,林聲本該像以前那樣轉身就跑,可他沒有,挪不動步子,跟人家兩人就那麽面對面碰上了。
其中一個民警問他:“你是住這裡的嗎?”
民警態度很好,語氣溫和,但大概心裡有鬼,林聲聽在耳朵裡心尖都直抖。
他指了指裡面走廊盡頭的那扇門:“不是,我住那邊。”
他盡可能表現得自在,邁著步子往裡面走,一邊走一邊還掏出手機,假模假樣地打起了電話。
他打給何喚:“我出來忘帶鑰匙了,你在家沒?”
何喚那邊一聽他這麽說,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盡管知道警察未必能聽見自己說的話,可還是配合著林聲說:“沒啊,我出來了,要不你來找我吧。”
林聲感覺得到那兩個民警一直在看自己,他聽到何喚的話,轉身就往外走。
“你在哪呢?我去拿個鑰匙就回來。”
林聲兩次路過民警的身邊,連喘氣都很小心,生怕自己的呼吸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他沒有坐電梯下樓,13層,直接往下走。
林聲手裡還提著袋子,裡面裝著沈恪跟宋鐸給他的聖誕禮物。
禮物包裝精美,他的生活卻四面漏風。
林聲步履沉重地走下了樓,轉身往樓後面走去,從那個小門出去,馬路對面是個高檔的別墅區。
一街之隔,兩個世界。
林聲站在那裡吹著風,過了好一會兒何喚又打了電話過來:“沒事吧?”
“沒事,我出來了。”
何喚說讓他先別回去了:“我在附近的酒吧,你過來找我吧。”
大清早,哪有什麽酒吧是營業的?
“我朋友開的,昨天晚上我來找他過聖誕。”何喚問他,“你是不是還沒吃飯呢?正好,來了一起吃。”
何喚告訴了他位置,倒是不遠,林聲猶豫了一下,又回頭看向來時的路。
那兩個民警始終沒出來,當然也有可能是在林聲走樓梯的時候他們已經乘電梯先走一步,可林聲不敢冒險,如果真出了什麽問題,不僅是他,所有住在那裡的人都會沒了去處。
他會成為大家的罪人。
林聲決定去找何喚,算了一下,差不多十幾分鍾就能到。
他朝著那邊走的時候,又遇見“群租可恥”的橫幅。
他歎氣,盡可能不去看。
這個城郊的群租房裡,一個屋子住著十幾個人,上下鋪,又亂又髒,住在這裡的人沒一個真把這地方當家。所有人都在自我安慰,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個暫時的落腳點,生活很快就能得到改善。
沒有人願意住在這裡,每個人都想逃離這個地方。
可依舊有數不清的人往這裡住,因為便宜。
城裡,別說是城裡了,就這附近,租一個正經八百、但並不寬敞的次臥都得一千來塊,而他現在住著的這地方一個月五百。
五百塊錢對有些人來說就是一頓飯幾杯酒的事兒,可對有些人來說卻意義重大。
很顯然,林聲在沈恪面前扮演著前一種人,甚至是生活更優渥的人,但實際上他是後一種。
林聲突然在想,不知道是生活更可悲,還是他這個人更可悲。
他頂風往前走著,不自覺就想到了沈恪。
如果沈恪知道現實中的他其實是這副樣子,會怎麽想?
林聲心情有些糟糕,懸著,沒著沒落的。
他覺得有些冷,提高了衣領,脖子往衣服裡面縮,整個人看起來有些佝僂。
但正是因為這樣的動作,他聞到了自己身上的氣味,跟沈恪一樣的來自賓館劣質沐浴露的氣味。
可很快的,這種氣味變了樣,變成了獨屬於沈恪的那種味道。
在他為自己虛構出來的寫作生涯中,最難的就是形容氣味,這是他始終突破不了的障礙,但當他閉上眼睛,踩著盲道走在人行路上感受這個氣味的時候,立刻就能想象出沈恪伏在他身上時的樣子。
年輕的,性感的。
充滿生命活力的。
突然之間,林聲聽到的不再是周圍的風聲和偶爾飛速駛過的車聲,而是寂靜的賓館裡沈恪的呼吸,粗重的、急促的,因他而起的呼吸。
人要是能一直活在謊言裡該多好。
要是他真的如同自己的謊言那樣活著該多好。
他睜開眼,從口袋裡摸出沈恪留給他的煙。
林聲煙癮有些犯了,但又舍不得抽。
從癡有愛則我病生。
他笑笑,把煙放在鼻子下面聞了聞。
真的是病了,他對沈恪產生了一種病態般的貪戀。
他一路夾著沒點燃的煙,快到何喚說的酒吧門口時,手機傳來一條新的信息。
這信息是沈恪發來的,林聲停下腳步,懷著朝聖一樣的心情點開了那條消息。
沈恪說:聖誕禮物好漂亮,看著它的時候好像又跟你一起賞了雪。
林聲笑了,沈恪是喜歡這個禮物的。
沈恪確實喜歡,他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坐在床上小心地拆開了禮物的包裝。
一個精美的八音盒,音樂聲響起的時候,那個世界開始下起了雪。
不知道為什麽,沈恪覺得這個禮物浪漫夢幻卻充滿了悲劇色彩,他看著看著就抱著它失聲痛哭起來。
眼看著要三十歲的大男人,因為一個八音盒哭成這樣。
說出來,沒人能懂為什麽,可沈恪偏偏就這樣被戳中了某根神經,根本沒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沈恪已經默認自己不過是庸愚俗眾的一員,可當他望著這個八音盒裡的世界,總覺得看到了誕生與歌頌、受洗與祈福、信仰與重生,當然也有受難與死亡,但那並不重要了。
他懷抱著八音盒躺在床上痛哭時,它貼著他的心口像是滾燙的太陽。
原來聖人說的是真的,越是溫柔浪漫越是容易叫人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