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聲接到面試電話的時候已經是投出簡歷的第四天, 這幾天他有些焦慮,但盡可能表現得輕松不在意,生怕沈恪擔心他。
幾天裡, 沈恪把林聲的那本書翻來覆去地看, 恨不得記住每一句話。
他心情好, 偶爾會指著書裡的某一句問:“我真有這麽好嗎?”
林聲的回答當然都是肯定的。
沈恪很好, 超乎他自己想象的好。
沈恪喜歡聽林聲誇自己, 變著花樣地誇, 好像他做什麽在對方看來都是值得誇獎的。
有時候沈恪也會覺得不好意思, 心虛,他很清楚自己沒那麽好。
無事可做的幾天裡, 沈恪給林聲講了自己在創作中遭遇的困境, 他的瓶頸像是一座大山, 壓得他根本沒有力氣拿得住畫筆。
林聲不知道怎麽安慰, 目前的他還不得要領, 只能擁抱他, 在逐漸變暖的春天裡, 跟對方手牽著手在傍晚時分出門散步。
愛情可以戰勝很多痛苦, 但愛情沒辦法給他們的物質生活帶來什麽改變。
兩個人都很急切地想要解決關於生存的問題。
何喚打來電話說酒吧已經成功出兌,不過新任老板願意繼續聘請他,主要是駐唱,可以兼職調酒師。
林聲是有些羨慕何喚的,到現在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履歷和能力可以支撐他做什麽工作。
人生好像一下斷了線似的,不知道該往哪兒飛了。
何喚問他這兩天怎麽樣, 林聲跟沈恪牽著手在小區裡的長椅坐下, 看著周圍亂跑亂鬧的小孩子, 笑著說:“蠻好的。”
“蠻好的……”何喚笑他, “是相當好吧!”
林聲帶著笑意扭頭看沈恪,對方正熱切地注視著他。
掛電話之前何喚讓他們沒事兒就過去找他玩,林聲答應了下來。
兩個人坐在長椅上吹著春日夜晚的涼風,心裡的負擔稍微被吹散一點,用短暫的時間來忘記生活的壓力。
“想跟你商量個事。”沈恪說。
“嗯,你說。”
沈恪有些猶豫,但他覺得不能一直這樣下去,他不希望林聲有太大的壓力,更何況,在沈恪看來,是自己強行留下了林聲,在生活這方面,理應是他做出更多的努力。
“之前一直合作的畫廊老板說如果我願意的話,可以嘗試臨摹大師的作品,畫得好價格會很高。”
林聲一把抓住了沈恪的手,非常用力,非常認真地看著沈恪說:“不要。”
林聲很緊張,手心順間就出了汗。
沈恪感受到了他的擔憂,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
“你不願意做這個對不對?”林聲問他。
沈恪心裡當然是不願意的,但人的一生又有多少事可以完全隨心意呢?
“我們要生活。”
“那也不要。”林聲說,“不要做你不想做,不屑做的事,不要違背自己的心。”
林聲手上的力氣稍微放松了些,他反過來跟沈恪十指相扣。
“可能我說得有些嚴重了,”林聲對他說,“不要玷汙自己,不要玷汙你的藝術。”
林聲一直覺得自己並不是什麽高尚的人,他為了賺錢,為了獲取人脈和機會,給別人當槍手,在酒桌上拚了命地喝酒,他一點都不純粹。
但他想要維護沈恪的這份純粹,維護沈恪尚未搭建好的藝術的世界。
“我們還沒有山窮水盡,”林聲說,“說不定我很快就能找到工作了。”
沈恪看得出林聲的堅定,也理解對方如此堅持的原因。
他身上背著的已經不僅僅是林聲的愛,還有更大的奉獻和犧牲。
“我這幾天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林聲轉移了話題,“到底什麽才是好的作品?”
他把視線轉向前方,周圍有些吵鬧,他拉著沈恪起身:“我們去湖邊吹吹風。”
林聲拋給沈恪一個問題,然後不討論,不作答,拉著人往小區外面走。
兩個人各自懷著對這個問題的看法一路朝著湖邊走,那湖離他們住的地方不近,但兩個人一起散著步悠閑自在地朝著那邊去的時候似乎又沒那麽遠了。
他們上次來的時候湖面還結著冰,深夜的時候,林聲跟沈恪曾經在這裡擁吻。
再次來到這裡,已經春暖花開,湖面隨著微風蕩著,人不多,很安靜。
他們在湖邊的長椅坐下,這裡可比小區舒服多了。
“我以前總覺得好的作品就是那些技法高超寓意深刻的,可以流傳千百年,被人人稱讚,甚至寫得越玄乎越讓人看不懂就越厲害。”林聲笑著看向湖的遠方,“為了寫出這樣的作品,我瘋狂閱讀瘋狂學習和分析,甚至瘋狂地去模仿他們的寫作手法,結果寫出來的東西不倫不類。”
林聲伸了個懶腰:“現在想想,真的走了不少的彎路,其實談一場戀愛就好了。”
他笑著看向沈恪,這套說辭把對方也逗笑了。
“我其實已經不知道什麽才叫好的作品了。”沈恪說,“我想不通。”
林聲歪著頭看他。
“沒辦法區分作品的好壞,也看不清自己了。”
沈恪現在的問題很嚴重,他除了畫林聲的時候是興奮的,其他時間甚至不敢拿起畫筆,想都不敢想。
他分不清什麽是高尚的藝術什麽是低俗的垃圾,他覺得自己失去了創作的能力。
“我被束縛住了。”沈恪說,“找不到方向,也沒膽量再嘗試。”
“其實在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也是這樣的,”林聲說,“你願意聽聽我這個不怎麽成功的人分享一下我找到自己的過程嗎?”
沈恪自然是願意的,他太喜歡聽林聲說話了。
“你知道的,過去那麽久我都是在給別人當槍手,一開始的時候也沒那麽順利,我得熟讀他最受好評的作品,然後模仿他的風格去寫作。”
林聲其實很不願意往回看,雖然人不應該總是懊悔當初,但他確實覺得那段經歷對他來說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他從一開始就走錯了路。
“那個作家的工作室有好幾個簽約的寫手,每次他要開始準備一部新作品了,都會先提供一個很簡易的大綱給我們,幾個寫手像競標一樣來同時寫這一個故事,交稿之後等待審核,過稿的作者在這個寫作的過程中要定時給編輯交稿審核,每個月一次,有時候也會半個月,不能全稿寫完之後再交,因為那樣的話,一旦有需要修改的地方就會變得比較麻煩,也會影響後續的出版進度。”
沈恪安靜地聽著,他對那個行業完全沒有過了解。
“我們這些槍手都是沒名氣也沒人脈的小寫手,都是抱著在這裡混好了或許能得到推薦的天真想法跟他們簽約的。一本書,確定用誰之後會先給一筆很少的預付款,之後每個月交來的稿子過審了,就像發工資一樣再發一筆錢。”
林聲摸了摸口袋,問沈恪:“有煙嗎?”
沈恪掏出煙給他點上,看著林聲用力地抽煙,他心裡有些酸脹。
抽了口煙,感覺心裡寬慰了一些。
“那時候絞盡腦汁地模仿他的風格,傻啊,第一次看見自己寫的東西冠著別人的名字出版都覺得特開心,覺得這是對我的肯定。”林聲想起那時候的自己,有些哭笑不得。
沈恪心疼了,他實在沒法想象這些年林聲是怎麽熬過來的。
“後來我學得稍微聰明了一點,知道他喜歡用我的稿子,我就每次藏點自己的小心思,”林聲又抽了口煙,“我把他的風格一點點轉變,循序漸進的,如果不特意去對比他的第一本作品和最新的作品,甚至都不會意識到這幾年裡他的變化有這麽大。”
林聲說:“他寫不出來了,他後來幾乎就只能靠著我們這幾個人幫他寫。”
“我又以為這樣我就算是成功了,結果依然不是。”林聲說,“如果一直這樣下去,就注定了我只能躲在他的陰影下,我永遠只能是他的影子,沒辦法有自己的姓名。”
林聲抽著煙靠在了沈恪肩上,他覺得有點累。
“但是當我想抽身,去創作專門屬於我自己的東西時,又發現我寫不出來了。”林聲歎了口氣,“那時候的感覺可能和你現在有點相似,就是我會很多寫作的技巧,我也有很多想要表達的東西,人性啊,世界啊,怎麽深刻我就怎麽寫,可是寫作的過程就很痛苦,磕磕絆絆,絞盡腦汁寫出來的東西在別人看來簡直就是不知所雲,快崩潰了。”
沈恪望著遠處,雖然視線看著前面,卻好像能看到林聲此刻的表情。
那種哀傷像是一團黑霧,圍著他們打轉。
“自己身在其中的時候總是找不到問題的所在,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明明我那麽熱愛寫作,可是我為什麽把自己弄得這麽糟糕?”林聲仰起頭,朝著天上吐了一口煙,“那時候真的百思不得其解,痛苦得不行。”
他看向沈恪,笑了:“但你看我,現在就很輕松了。”
沈恪也轉向了他。
“盡管我還是那個失敗者,但我終於找到了我自己。”林聲說,“跟你的遇見激發了我的寫作欲望,也是在寫這本書的時候我慢慢意識到,創作的根本並不是那些技法,也不是多深刻的哲學思辨。”
煙快要燃盡了,林聲趕快抽了兩口,然後起身到垃圾桶旁邊,按滅煙頭,丟進去,再朝著沈恪走回來。
他站到沈恪面前:“創作的根本是自我信仰的表達,是把自己打碎了揉進去,重塑一個比現實更有血有肉的人生。說得簡單點,就是拋棄一切雜念,什麽成不成功,什麽優不優秀,什麽符不符合受歡迎的作品的結構,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表達的是我自己。”
林聲湊過去,輕輕吻了一下沈恪的嘴唇。
“沈恪,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