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變故來得猝不及防, 在場的兩人一魔都未及反應,眼睜睜地看著瞬移符起效,白穆消失在原處。
凌霜劍尊早就松了握劍的手, 隨著白穆的消失, 那柄捅在他心口的劍沒了支撐,直直地向下墜落。
那是凌霜劍尊的本命劍, 與他心神相通,並非普通凡鐵,萬沒有連滯空都不行的道理。可它這會兒卻失了靈光, 就像凡鐵一般, 就那麽直挺挺地掉下去。
凌霜劍尊目睹這一切, 卻絲毫反應也無。
他就像是天一宗入門處的那一尊雕塑,整個人都是僵硬的。
——怎會如此?!
那衝著魔丹而去的劍刃, 最後洞穿的卻是血肉之軀。
眼前,白穆最後那不敢置信的眼神一遍又一遍地複現, 凌霜劍尊氣血翻湧,一口鮮血從喉間咳出。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
久到他尚是個剛剛習劍的幼童時, 他師尊的嗟歎——
“你性子太銳, 出劍便是一點余地都不留……劍修需要銳氣, 可人畢竟是人,非是兵器……銳氣太過……”
“——終究不是好事。”
須發皆白的老者這麽歎息著。
他彼時尚不解:都已刀劍相向了, 還有何余地可留?
他仍舊記得自己當年的回答,果決堅定,“弟子劍出無悔。”
他在今日之前,也確實沒有後悔過。
築基、金丹、元嬰、化神……
一步一步走來,他從未質疑過自己的道。
可是現在……
茫然無措襲上心頭,世間的一切都生出一種隔膜之感……好似身處幻境。
他多麽希望這只是一場幻境。
劍墜落到地下砸出一個深坑, 那轟然的巨響也讓殷祀回過神來。他這才收回了虛虛伸出、好像要挽留的手。
有情人反目,刀劍相向……
這本是他最愛的戲碼,可這時候,他竟生不出絲毫幸災樂禍的情緒。
殷祀緊皺著眉,循著剛才空間波動的氣息,抬手一劃,這片空間被生生撕裂開來,他循著剛才那陣波動追了過去。
那是一片蒼茫水域,黑沉的天空下海面翻湧著浪花。
好像察覺闖入者的氣息,水下幾道漆黑的影子快速遊過來,那被捕食者盯住的感覺,就連殷祀都生出些許危機感來。
而那翻湧的水面上還帶著絲絲沒有散開的血色。
殷祀眉頭緊皺,他低頭打量。
一塊染血的布料在水面浮沉。
殷祀心頭一跳,想要湊近看個究竟。可人離水面剛越過一個距離,一道黑影從水中躥出,張大的嘴中是密密麻麻鋸齒狀的尖牙。
殷祀不在意地抬手一揮,魔氣洶湧而去,將那突然襲擊的還怪撕裂。但他也確實看清楚了那布料上的花紋,與白穆方才穿的一模一樣。
而與他同時看見的,還有緊隨其後跟來的凌霜劍尊。
天色似乎更沉了一些,那黑壓壓的烏雲顯露出詭異的紫色,隱約有雷光蘊藏其中。
殷祀偏頭看了一眼,凌霜劍尊身周被一團黑氣籠罩,那外放的魔氣甚至比他這個天生地養的魔還來得更暴虐一些。
這是……入魔了?
凌霜劍尊卻好似完全沒有看見空中醞釀的雷劫,他化指為劍,縱橫的劍氣直接將水面一分為二,那被他作為目標的海怪,只剩下兩邊分開的殘軀。
而與此同時,雷光挾著萬鈞之勢劈下,映亮了半邊宛若寒冰的側臉。
是入魔的雷劫。
而劫下那人竟不閃不避,連半點防禦的意思都沒有。
殷祀可不想跟著他發瘋。
他最後又沉沉地看了這水域一眼,乾脆利落的撕裂空間,離開這個地方。
白穆那張瞬移符確實把他送到了這片海域,他甚至還更倒霉點兒,剛落下的時候,正趕在海底的那怪物捕食,他正好落在對方撲咬的路線上。
場景剛剛轉換完,他就對上一片密密麻麻的利齒,濃重的腥臭氣幾乎要把人熏暈過去。
簡直心理陰影,還不如剛才就直接被凌霜劍尊一劍捅死呢。
白穆本以為自己就要這麽葬身魚腹了,卻沒想到事情還有轉機,他察覺到附近一陣空間的扭曲感,竟然趕上了空間裂縫。
他先前怎麽想的來著?
——或者落到正在進食的妖獸嘴邊,或者被空間風暴撕碎。
白穆:“……”
萬萬沒想,原來這還可以是個連續劇。
他本來以為這下徹底完了,睜眼就得回系統空間了。
……結果卻沒有。
他被這道空間裂縫吞噬,轉眼又被從另一邊送出去了。
這種小概率事件……
白穆覺得一定是自己今天倒霉到極點,所以現在轉運了。
心脈被傷,又接連經過兩次的空間轉移,被裂縫吐出來的白穆,剛剛落地人就暈過去了,甚至都來不及查看周圍有沒有危險。好在他人品大爆發,背字兒走夠了,現在運氣著實不錯,等他再次醒過來時,就知道,他被人救了。
床頂的帳子上繡紋精致,一旁的香爐嫋嫋,空氣中泛著淡淡幽香,將那本來就不濃重的藥味兒壓下去。
白穆猜測他救命恩人家境不錯……品味也不錯。
不過他很快就無心思索這些,他意識到一件事——
他問系統:“換世界了?”
雖然還是未轉正的實習員工,但是白穆經歷的世界比一些正式工還多,他對世界和世界之間的差別已經足夠敏感,這話雖是問句,但心裡已經有了答案。
意料之外的,卻得到系統否定的回答,“沒有……主世界沒變。”
白穆:“主世界?”
這什麽新名詞?
似乎這些年在天一宗裡憋壞了,難得有開口說話的機會,系統囉囉嗦嗦科普了一大堆。
高級世界之所以是高級世界,可不是白穆以為的世界意識寬容大度,而是因為它下面連通著數個小世界。屬於高級世界的原住民,在一定限制條件下,甚至可以來往這些小世界。
白穆感受了一下空氣中那稀薄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靈氣,順利的把系統的這段話換成了修真界的說法——
“這是凡塵界?”他問。
修真界確實有可以前往凡塵的辦法,只不過除了要煉心境、渡情劫、或者斬俗緣的人,沒人願意去。
畢竟凡塵界的靈氣稀薄到基本可以忽略不計,對修士來說簡直是窮山惡水了,誰願意費這麽大勁來體驗生活啊?除此之外,到下界去還得封印修為,一個不留神就要陰溝裡翻車,血淋淋的前輩例子警告下,想去的人更是一年比一年少。
白穆在修真界呆了這麽些年頭,當然知道凡塵界的說法。
他只是沒想到,下面這些凡塵界在時空局的歸類裡,也被歸為獨立的小世界范疇。
白穆沉默了一會兒。
系統察覺到宿主意識海裡飛快閃過什麽,那思緒閃過太快,系統沒有捕捉到,只是感受到宿主的情緒有點激動。
作為搭檔了這麽多世界的小夥伴,出於人道主義精神,系統還是問了一句,“宿主?”
白穆定定的看著床帳上枝葉的花紋,沉默了好一陣兒,才在意識海裡問系統,“既然修真界能前往許多小世界,那麽、更高一級的、飛升後的、仙界……”
白穆頓了頓,尋找了半天措辭,“是不是能去更多的世界?”
他是不是……就可以回家了?
系統給出了肯定的答覆:“是的。”
它補充道,“只要有坐標,原則上,這種超維度世界可以到任意一個空間、時間點……”
這個答案……
白穆呼吸一滯,他瞳孔都有瞬間放大,放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
他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那道傷口似乎都要被這激烈的鼓動崩裂。
他意識海裡混亂地閃過許多東西,腦中洶湧的思緒,讓他整個人都有點恍惚。
雖然因為要回去的執念,白穆堅持著不肯接時空局的轉正合同,但是現在回想卻好像連家人的面容都模糊了。就算是再怎麽努力回憶,也都是一片薄霧籠罩,映入腦海的只有“普通”兩個字。就如同每個世界裡連姓名都沒有提及的背景板,淡薄的十幾二十年人生中,沒有任何值得稱道的波瀾壯闊。
——普普通通的人生、普普通通的成長、普普通通的……幸福……
白穆停頓了好久,才問:“我現在剩余的積分,能在這個世界兌換多長的停留時間?”
系統回答得很快:“算上本來就有的滯留時間,七千四百九十二年零六十三天。”
系統似乎猜到了白穆的決定,在他開口之前,先一步投影出一份資料,勸告道:“建議宿主謹慎決定,這是主世界位晉上界的歷史數據。”
白穆神識掃過系統傳來的資料。
幾萬年的時光裡,成功飛升的人數只有個位數,那單薄的庶子扎得人眼疼,而每個飛升大佬後面的光輝履歷更是讓人看著都膝蓋一軟。
這個難度等級,就算是白穆拿的是主角劇本,恐怕也玄。
更何況他現在還只是一個被挖了金丹的替身。
掃過那數據,白穆卻沒露出絲毫動搖之色。
比起在一個個世界中輪回消磨,漸漸忘卻初心,白穆更願意博這麽一條出路。
更何況,輸了……也沒有多大的損失。
不過是從頭開始罷了。
白穆並沒有遲疑,“兌換吧。”
畢竟搭檔了這麽久,系統對宿主的行為模式早就建立了模型,它也猜到了宿主會是這種回復。
在沒用的地方浪費能量並不符合程序運行的最優解,但是系統還是多浪費了一回。
它試圖說服宿主放棄這個經過程序測算成功率更低的選擇——
何必呢?再去幾個世界,積分就攢夠了,這下子要是不成,那之前的努力可就都白費了。
但是正如系統推演的,白穆對自己的選擇很堅定,任憑系統怎麽勸告,也沒能撼動那1%的反悔可能性。
系統:T_T
它消沉閉嘴。
與系統的消沉相反,白穆從一開始做選擇的沉重情緒中脫離出來,甚至頗為放松地拉著自家統子聊起天來,很輕易地就扯開了話題。
顯然,在落霞峰那幾年的變相緊閉快把系統憋壞了,上到凌霜劍尊下到灑掃弟子,白穆隻起了個話頭,它就開始濤濤不覺地吐槽起來,說到後面,白穆甚至都插不上話。
白穆:“……”
意識海裡安靜這麽久,冷不丁地多道聲音還有點不習慣。
他這個想法剛生出來,那道略帶電子質感的聲音戛然而止,這屋子的門被人推開了。
白穆無心吐槽系統在這個世界養成的“來人就閉嘴”的條件反射。
他和自家統子的反應差不多,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要不是聽見門響的動靜,他完全沒意識到門口站了個人。
就算金丹被挖,他的神識也是修士層級的,不至於發現不了一個凡人。
在白穆注視下,那扇門被從外推開,一個身材頎長的青年走進來。
他著了一身純黑色衣裳,布料看著普通、衣衫上什麽裝飾也沒有,袖口褲腳扎得緊緊的,是很便於行動的利落。
白穆皺了下眉。
他雖不了解凡塵界的手工業水平,但也足夠看出,這青年身上的衣裳實在是太過簡樸,和這間擺設用具都相當講究的房間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