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兒跪在承慶宮外,前路未卜。
她其實不大相信太平公主真能為她做些什麽,比如能在武皇后那裡為她討得寬恕。
就算得寵如太平公主,一旦武皇后決定了的事情,誰人能夠改變?
婉兒不信,那位歷史上聲名赫赫的女皇帝的心思,會為了旁人而改變,哪怕那個旁人,是她的女兒。
等等!
婉兒的思緒頓住。
她陡然想起,她此時所處的可不是她熟知的那個歷史上的大唐,而是屬於一個平行時空……
在這個平行時空的歷史中,武皇后能成為女皇帝嗎?
這是個問題。
“你就是那個小官奴?”頭頂上忽然傳來問話。
婉兒一怔,抬頭,對上了兩個宮人的臉。
她們的年紀都在三旬左右,觀身上的衣衫便可知等級不低。
大概是因著自詡在婉兒面前身份高上幾等,是以她們看著婉兒的眼神,都是居高臨下的感覺。
還真是等級社會啊!
上位者想罰跪便罰跪,不需要理由。
就連同為奴婢的宮人,都要分出來三六九等來。
婉兒抿緊了嘴唇——
她不喜歡這樣。
“是!見過兩位姐姐。”婉兒恭敬回道。
不喜歡又能如何?為了活命,總要忍耐下去。
不料,那兩名宮人鼻子裡哼了一聲,頗不屑道:“姐姐?可不是你能稱呼得了的!”
敢情,稱呼“姐姐”,人家還瞧不上呢!
婉兒隻得重又低下頭去。
那兩名宮人指揮著小宮女,將一盆清水,和皂胰等物放在了婉兒的面前。
“自己洗乾淨了臉,隨我們走!”她們指揮婉兒道。
洗臉?
婉兒遲疑了。
她想起了鄭氏帶她去見徐婕妤前,特意抓了灰土抹在她的臉上的舉動。
婉兒知道自己的臉長得不差,鄭氏此舉,顯然是不想讓旁人看到自己這張出眾的臉,更擔心有心人看到這張臉上上官氏的痕跡,給自己找來殺身之禍。
但,這不是全部。
婉兒聯想前後——
從她尚在繈褓中,第一次夏錦見到她的時候的異樣反應,到之前徐婕妤見到她的時候的那種奇怪的反應,當然還有武皇后……
那位武皇后,第一次見到自己,做的竟然是衝上來,揩掉自己臉上的灰土?
這種事,她指揮手下任何一個宮人、內監都做得,何必自己屈尊而就?
若是有人告訴穿越之前的婉兒,她第一次見到武皇后,武皇后竟然對她做了這種事,她是無論如何不肯相信的。
“怎的?耳朵聾了?”那兩名宮人見婉兒良久沒有動彈,不耐煩地斥道。
婉兒咬了咬唇,問道:“請問兩位,你們要帶我哪裡?”
那兩名宮人聽她如此問,倒是頗感意外。
這偌大的宮中,她們屬於奴婢中頂尖兒的那一掛,“奴婢”該是什麽樣,她們見識得多了。
還沒有哪個做奴婢的,敢用這種語氣,問出這種問題。
“讓你幹什麽就幹什麽!哪兒那麽多廢話!”其中的一名宮人怒喝道。
看樣子,若不是顧忌著武皇后的吩咐,她們真就要讓婉兒吃點兒苦頭,好讓她知道何為“恭敬”了。
“這是怎麽了?”她們的身後,一道略尖細的聲音傳了來。
那兩名宮人聞聲,慌忙轉身,欠身道:“趙公您怎麽親自來了?”
那名趙姓內監擺了擺手,便越過她們,來到了婉兒的面前。
“這位小娘子,快些洗乾淨了臉,莫讓皇后娘娘久等。”他的聲音,還算和藹。
“是皇后娘娘要見我嗎?”婉兒不禁仰臉問道。
眼前的,是個四旬左右的偏胖的內監。
他身上的服色,品級可不低啊!
婉兒心道。
“正是,”趙姓內監,“皇后娘娘懿旨一下,咱們可耽擱不得,合該手腳麻利些,才是做下人的本分。”
婉兒雖然不喜歡他張口閉口娘娘下人的作派,但他的態度,比之前那兩個,讓人好接受得多。
“是。”婉兒應了一聲,便蹭到了那盆清水前,將要洗臉。
趙內監觀她是跪蹭在地的,眼中閃過玩味。
“小娘子還請起身盥洗吧!皇后娘娘既已開恩,再這麽跪下去,豈不拂逆了恩典?”他說道。
婉兒其實是吃了虧之後,多長了幾個眼心兒,生怕被這幾個人抓了把柄在手,才不肯起身盥洗的。
此刻聽這趙內監的話,心裡面暗歎宮裡面的人,說話都是一套一套的,時時刻刻都不忘了討好主子。
“多謝大人!”婉兒謝道。
“不敢!”趙內監的目光迅速地在婉兒的眉心劃過,便將雙眼移開去,仿佛從沒做過那樣的舉動。
婉兒並不知道的是,這名趙姓內監名叫趙應,是武皇后身邊的第一得力。
而之前的那兩名宮人,看到趙應出現的時候起,便意識到他是被武皇后另派來的。
如此,可見皇后娘娘對眼前這個小姑娘的重視。
那她們之前對這小姑娘言語極不恭敬,會不會……
兩名宮人都心裡忐忑起來。
那之後,她們便不敢作聲,竟是一副凡事由著趙應做主的架勢。
趙應也不客氣。
他催促著婉兒盥洗罷,又令宮女撲打乾淨了婉兒身上的塵土,才帶著婉兒往武皇后歇息的宮殿去。
趙應在前面引路,婉兒隨在他的身後,那兩名宮人則綴在婉兒的後面。
她們內心裡的震撼,此刻猶未散去——
婉兒淨面之後,現出真容,讓她們既感歎於這小小女孩兒儼然是個美人坯子,更詫異於這女孩兒的眉心……怎麽瞧著怎麽似曾相識。
婉兒被帶到武皇后面前的時候,太平公主還守在那裡。
遠遠望見正中坐著的那個華服女子,婉兒的一顆心便不由得提溜到了嗓子眼兒。
武皇后的氣場太盛,使得太平公主都變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
面對這個第一次見面就給了自己下馬威的女子,婉兒覺得緊張。
想到她身為上位者,而自己卑微如草芥,她隨時隨地、可以用任何理由要了自己的性命,這讓婉兒覺得驚恐無狀。
卻也只能硬著頭皮去跪拜她。
婉兒口中稱頌,小小的身體拜了下去。
上面,武皇后久久沒有讓她起身。
或者說,自婉兒出現在視線之中的時候起,武皇后就沒有移開了眼睛——
她看著婉兒向自己走來,看著婉兒向自己下拜。
所不同者,婉兒走過來的時候,她緊緊盯著婉兒的眉心;而婉兒下拜的時候,她只能盯著婉兒的發頂。
沒有人知道,即便盯著婉兒的發頂,武皇后的眼前晃動著的,仍是婉兒眉心的……朱砂痣。
偌大的殿中,空氣仿若凝滯。
“阿娘?”除了太平公主,沒有誰敢提醒武皇后。
武皇后恍然回神,眼眸中猶帶著困惑茫然。
“起來吧。”她的聲音,平靜如常。
然而她的內心,是誰也不知道的波瀾起伏。
婉兒謝恩,起身。
卻仍垂著頭,不敢直面上位者的意思。
“抬起頭來。”武皇后吩咐道。
婉兒的嘴唇被抿成了一條線,終是抬起頭來。
四道目光一對,婉兒因著武皇后燦燦灼目的氣度姿容而再次失神,而武皇后,則失神於她眉心的朱砂痣。
身為唯一的女兒,又是極得寵的,太平公主對自己的母后還是有幾分了解的。
她立刻意識到,母后關注的焦點,和自己第一次見到上官婉兒的時候一樣,都是上官婉兒眉心的朱砂痣。
當然,婉兒不止這一點出眾,她小小年紀周身散發出來的沉穩氣度,還有那種無論穿著怎樣,都遮掩不住的書卷氣,是太平公主極喜歡看的。
太平公主於是不由得彎起了嘴角:看著婉兒,真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
“叫什麽名字?”武皇后狀似無所謂地開口。
那架勢,好像她根本不是在關心婉兒的名字是什麽,而只是對路邊的一隻貓貓狗狗,多投去了一個眼神而已。
婉兒因為武皇后無所謂的語氣,而心添沉鬱。
這大概就是上位者的自得吧?
做奴婢的,必須把她當作天;而她,也隻當奴婢,是個阿貓阿狗。
“婉兒。”婉兒垂眸,回答道。
她仍是沒有說出自己的姓氏。
婉兒知道,以武皇后的能耐,想要知道她是上官儀的孫女簡直再容易不過。
武皇后此刻,也肯定知道了她的身份、姓名。
偏偏,知道了,還當她是個玩物一般逗耍!
“上官婉兒?”武皇后突然呵呵而笑。
“‘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嗎?上官儀的水平,也不過如此!”武皇后哂笑道。
婉兒和太平公主的臉色,同時變了。
這句詩是漢代時候的蘇武《留別妻》中的一句,意指夫妻恩愛纏綿,樂在今朝,是表達夫妻之間難舍難分的詩句。
可若是用這句詩,來解釋婉兒的名字,則大有狎意,是對婉兒某種程度的侮.辱。
“上官大人博學鴻識、文采斐然,怎會……”婉兒被武皇后激出幾分火氣,不由得出言反駁。
然而,隻說了一半,婉兒驀然意識到自己面對的是誰——
面對著殺死上官氏滿門的人,她竟然說出這番話來,還要大聲質問這個人從哪裡看出來自己的名字該那麽解釋……她怕不是瘋了?
“怎麽不說了?嗯?”武皇后面上不怒反笑,似乎對這個小小女孩兒大著膽子駁斥自己這件事,很感興趣。
“母后,孩兒倒是覺得,《詩經》中的那句名句,很稱婉兒的名字……”太平公主接口道。
卻也隻說了一半,就被武皇后一道目光掃過去,不敢作聲了。
阿娘沒讀過《詩經》嗎?用你提醒嗎?
母后眼中的意思,太平公主看得明白。
她其實也只是想給婉兒解圍,並沒有小瞧母后的意思啊!
見婉兒咬唇不言語了,武皇后更添了興致,笑幽幽道:“你是想說本宮才疏學淺,不懂得詩詞文章?”
婉兒頓覺如芒在背,武皇后的那張笑臉之後,她覺得是銳利的刀鋒。
“奴婢不敢!”婉兒忙道。
“是不會,還是不敢?”武皇后故意又追問。
婉兒這次為難了。
讓一個穿越前博覽群書、學歷不低,穿越後自牙牙學語的時候起就被母親教了許多詩文道理的人,承認她自己沒文化,這也太難了吧!
武皇后好整以暇地瞧著婉兒為難的樣子,再一眼瞥見女兒一副替婉兒著急的樣子,武皇后的臉色沉了下去。
“既然知道自己懂得少,就該多習學!”武皇后冷哼一聲。
“秦暉!帶她去學她該學的東西!”武皇后吩咐道。
一旁侍立的秦暉忙上前去,領了懿旨,強帶著婉兒退下。
太平公主見狀,急了——
明擺著旁邊有更信任、辦事也更妥帖的趙應在,母后為什麽要讓秦暉帶婉兒去?
難道母后有什麽深意在?
太平公主盯著婉兒細弱的小身體被秦暉拖走,心焦起來。
婉兒,她竟是,上官儀的孫女嗎?
那母后會不會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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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人對“婉”字的不同解釋,代表了三個人後文中不同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