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慶宮外。
婉兒小小的身體,被秦暉按壓到了地上跪著。
這個名字和大奸臣秦檜音同的大內監,果然不是什麽好人!連個小孩子都這般粗暴對待。
婉兒心裡暗哼。
其實她此時,很有些雙重標準了。
之前也“粗暴對待”她這個小孩子的人,是誰來著?
地面的冰涼,很快就透過單薄的衣衫,竄入了婉兒的骨頭縫兒。
讓她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身為一個罪人,跪在大唐的宮殿外,是怎樣的感覺。
這裡正是風口,一陣冷風刮過,婉兒打了個哆嗦。
小小的身體,更瑟縮了幾分。
冷,膝蓋又疼,這種感覺,太真實了。
婉兒這會兒才意識到,自己是真的被武皇后懲戒了。
然而,向來聰慧如她,怎麽會這般遲鈍呢?
婉兒呆了呆眼——
武皇后燦若日華的姿容,映在了她的腦海之中。
誰說的,太平公主的長相酷似武皇后?
在婉兒看來,根本就不像!
武皇后那種簡直如太陽一般的存在,又是誰人像得來的?
臉上熱辣辣的絲縷痛意,又分明起來。
提醒著婉兒,她剛剛被武皇后怎樣對待過。
太陽般的存在嗎?
還真是……被陽光燙傷般的痛。
婉兒摸了摸臉頰上幾乎被搓破的肌膚,幽幽地歎了一口氣。
腳步聲靠近,讓婉兒驀地緊張起來,忙拔緊了脊背,恭肅而跪。
她提醒自己可不能再像之前那樣稀裡糊塗地失神了。莫名其妙地被罰跪在這裡已經夠勁兒了,再犯了什麽忌諱,她這條小命可就真的交待了。
婉兒現在不敢死了。
腳步聲越來越近。
婉兒低垂著眼睛,眸底光捕捉到了一角裙裾閃過。
婉兒雖自幼在掖庭,但經過鄭氏多年的教導,好歹也有些見識,隻一眼,她就覺察出,這角裙裾價值不菲,絕非尋常女子可穿得。
婉兒登時緊張起來——
她現在只要想到“絕非尋常女子”,就會想到武皇后那張臉。
婉兒做著用力吞咽口水的動作的時候,那條裙裾的主人,已經在她的面前停住了。
感覺到那個人正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
婉兒緊張地屛住了呼吸。
那個人開口了:“你怎麽得罪母后了?”
聽到那個聲音,婉兒的心神一松,繼而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湧上心頭。
“見過殿下!”婉兒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太平公主抿緊了嘴唇,盯著婉兒拜伏下去的身影。
她是尊位者,她不說起來,婉兒不好自己給自己免禮。
婉兒於是依舊拜伏在地。
她如今也不得不學了個乖:身為卑下者,在這個尊卑等級森嚴的時代,除了多跪多拜多賠小心,還有更好的保命法子嗎?
唉!
仍舊是,形勢逼人,不得不為。
婉兒不知道今後的人生裡,她還要做多少這種不得已而為之的事。
可是,她也知道,為了活著,她不得不這麽做,哪怕在心裡面,她是厭惡這樣的。
她得活著,不是嗎?
太平公主盯著婉兒,盯了良久。
似是終於下了決心:“你且在這裡忍耐一會兒,本宮這就到母后那裡替你求情。”
她說著“本宮”的時候,臉繃得緊,仿佛唯有這樣說,才能給自己鼓勁兒打氣似的。
接著,不待婉兒有所反應,太平公主便折身,直奔武皇后慣常燕居的宮殿。
殿外,太平公主本本分分地等了宮人的通報之後,才進了殿內。
武皇后此時正悠閑地坐在案後,手裡正看著不知什麽。
聽到腳步聲,她抬起頭來。
見是女兒,面含慈愛笑意。
太平公主在案前停下,恭敬行起禮來:“兒臣問母后安!”
武皇后眉毛微挑,眼中有興味劃過。
“怎麽今日這麽乖覺?學會讓宮人通報,還學會照規矩行禮問安了?”武皇后故意問道。
太平公主沒得懿旨,便仍舊跪伏在地。
雖然已經料想到母后會這般問,她還是有些窘然。
“孩兒不是小孩子了,該知道循禮了,也該知道給弟弟們做表率了。”太平公主回道。
武皇后輕輕一哂:“管他們做什麽!”
說著,她朝太平公主招招手:“快起來!到阿娘這兒來!”
太平公主聞言,眼睛一亮,登時起身,三步並作兩步,衝到武皇后的身邊,挨著她坐了。
被武皇后一把摟入懷內,揉捏了兩下,笑道:“還是個小猴子一般,裝什麽大人模樣?嗯?”
太平公主臉上一紅,仍不禁習慣性地依到母后懷裡。
武皇后又摩挲了她一會兒,方緩緩道:“今日怎麽這麽早就來阿娘這兒?可餓了?”
說著,便喚兩旁宮人,為公主奉上飲食。
“孩兒不餓,謝母后恩賞!”太平公主阻住母后道。
武皇后聽她言語間是與往常不同的恭順客套,眉毛又是一挑。
太平公主心裡暗自忖著該如何開口。
“孩兒今日原想去拜見外祖母……”太平公主說著,小心地覷看武皇后的臉色。
果然見武皇后的臉色不大好看了:“你外祖母很好。最近不必去問安。”
太平公主於是只能訥訥。
武皇后蹙眉,心裡到底有幾分不忍。
“太平,你賀蘭表兄,阿娘已經懲戒過他了……璫兒的家人,阿娘也格外恩賞了他們,脫了他們的奴籍。璫兒的弟弟,阿娘也允他入宮學讀書,將來他若有出息,還可為官。”武皇后看著自己的女兒。
見女兒還是垂著眼睛不作聲,武皇后摸了摸她的腦袋:“太平?你在聽阿娘說話嗎?”
太平公主這才抬眸,看了看母后,又耷下眉眼去:“……孩兒知道,母后還想賜……賀蘭敏之姓武……”
武皇后撫著她發心的手掌一僵,緩緩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母后打算讓你賀蘭表兄承繼你外祖的宗祧,如此,你外祖在天有靈,也會高興的。”武皇后語重心長道。
太平公主許久無聲。
直到武皇后漸漸要失了耐心的時候,方輕聲道:“母后想要他……做左膀右臂嗎?”
武皇后眸光一凜:“這種話是誰同你說的?”
太平公主感覺到了母后話中的冷意,咬唇道:“沒有誰同孩兒說……”
武皇后聽她大有委屈之意,再想到女兒之前所受的委屈,面色緩和了許多,重又摟了她,道:“阿娘知道太平受了委屈……太平想要什麽恩典賞賜,阿娘都答應你!”
太平公主艱難地做了個吞咽的動作,似是沒想到母后這麽快就說出了這句話。
“什麽恩典都行嗎?”太平公主急問道。
“自然……太平想要什麽恩典?”武皇后心覺異樣,話鋒突轉。
太平公主到底年輕,再聰明心機也是有限,遂脫口而出道:“就請阿娘饒了婉兒吧!”
“婉兒?”武皇后的眼中,登時有危險的光芒閃過。
武皇后將女兒和自己的身體拉開些距離,半是威凜半是誘問道:“太平告訴阿娘,是誰讓你來給她求情的?”
這個“她”指的,當然是上官婉兒。
太平公主感覺到了母后的不快,緊張起來。
“沒有誰!是孩兒見她跪在那裡著實可憐,便來向母后求情了!”太平公主辯解道。
“是你覺得她可憐,還是旁人覺得她可憐?嗯?”武皇后緊盯著女兒。
太平公主被她盯得更緊張了,惶然道:“孩兒不懂……”
“那你告訴母后,那日你為什麽會突然跑去掖庭?”武皇后又問。
太平公主怔了怔,眸中有晶瑩晃動,她低下頭去,手指無措地擺弄著裙上的花紋。
“太平?”武皇后的聲音,寒冰激水一般。
太平公主於是知道,母后是真的要生氣了。
“孩兒夢到了……夢到了璫兒……她被……的樣子……孩兒害怕,就、就不知道跑去了哪裡……”太平公主語帶哭腔。
武皇后臉色泛白,伸展手臂重新摟了太平公主入懷。
“太平不怕……不怕啊……”她輕輕拍著太平公主的後背。
太平公主在她的懷裡抽泣。
“以後,遇到事情的時候,來與母后說,”武皇后柔聲道,“似那日那般,萬一淋壞了身子,生了病,害你父皇和我憂心,你就是不孝!”
太平公主一凜,忙在母后的懷裡使勁兒點了點頭。
武皇后見她漸漸止住了哭泣,方捏了捏她的小臉兒,又吩咐宮人準備清水等淨面之物,為公主洗臉。
太平公主的心緒平複下來,才想到婉兒還在外面跪著,母后並沒有開恩。
她心裡著急,忖著再如何開口。
恰在此時,有宮人來稟:“徐婕妤在宮外求見皇后娘娘!”
“她來做什麽?”武皇后冷嗤一聲。
說著,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吩咐宮人:“告訴她,本宮沒空見她。陛下正病著,更沒空理會她。她若有心,就安安靜靜地回去,替陛下抄經祈福,才是正事!”
宮人恭順領命而出。
很快便又折回。
她面有憂懼之色,對著武皇后,似不敢言。
“她又說什麽了?”武皇后哼道。
那名宮人嚇得雙膝一軟,伏在地上,顫顫發抖。
武皇后眉頭擰緊:“到底說什麽了?至於讓你嚇成這樣?虧你也是跟了本宮許多年的!”
那名宮人這才艱難答道:“徐婕妤讓奴婢請問娘娘,抄經是抄《道德真經》《南華真經》還是……還是三、《三皇經》?”
武皇后初時臉上猶帶著不屑,然而聽到“三皇經”幾個字,臉色一時煞白。
她驀地攥緊了衣袖,雙眼眯起,殺氣陡生。
“母后……”太平公主擔憂地看著武皇后。
“三皇經”三個字,也嚇著她了。
武皇后神色幻變,忽的森幽幽地呵笑。
她指著那名怯唯唯的宮人:“去告訴她,她若是敢,隨她!”
那名宮人領命下去。
太平公主猶心有余悸:“母后,方才她說……”
她也不敢說出“三皇經”幾個字。
武皇后定了定神,轉向女兒道:“這件事,不要同你父皇說……他正病著,莫讓他憂心。”
“是,孩兒記下了!”太平公主應聲道。
心裡想著,這件事最好就此平息,當作從沒發生過,不然又是一場風波。
可是,徐婕妤為什麽要觸犯那個禁忌呢?
太平公主不得其解。
武皇后此時看到宮人端入的清水等潔面物,心念忽動:“去!給承慶宮外跪著的那個小官奴洗乾淨了臉,帶來見本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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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見面,就花癡成這樣,被虐待繞地球好幾圈了才反應過來,這樣真的好嗎?
婉兒:我剛剛經歷什麽?我是誰?我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