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殿下醉了。”婉兒不自在地道。
太平話一出口,應該是意識到自己剛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便閉唇噤聲。
她眼睛低垂著,不知道正在想著些什麽。
這種反應,至少證明,她還有幾分清醒,沒有全然喝醉。
婉兒暗忖。
大概是看出來眼前情形的詭異,趙永福第一個反應過來。
“奴婢們到外面侍候著。”趙永福說著,悄悄拉扯小蓉的衣袖,想往外撤。
小蓉卻不放心,根本沒注意到趙永福偷偷使得眼色。
她圓著眼睛、鼓著腮幫盯著太平的一舉一動,生怕太平醉酒之後做出任何傷害婉兒的動作。
小蓉這副護主的樣子,婉兒也收入眼中。
婉兒心中頗為感動。
她很清楚太平是不敢也不可能對她如何的。
婉兒倒沒有天真到對太平的人品絕對地相信,無論武太后還是太平公主,以及其他所有的宗室臣工、妃嬪命婦,他們首先是政治動物,是將自己以及家族的利益放在前位的。“感情”兩個字,對於這個時代的人來說,遠不如名聲與利益重要。
對於婉兒來說,武太后之所以和旁人不同,只因為武太后是婉兒喜歡的人。所以,面對武太后的時候,婉兒最先想到的,永遠是感情。
但是婉兒面對太平的時候,就是另一種局面了。
婉兒對太平準確判斷的依據,是太平之前的言行——
太平想要擁附她的母親,想要借討好自己以討好她的母親的態度,太明顯了。
婉兒不清楚太平緣何如此,也尚不清楚太平想要的到底是什麽,但是眼下,她只要知道了太平的態度,便足夠了。
“你們先下去吧。”婉兒向小蓉與趙永福道。
她既如此說,小蓉也無法,隻得退出去了。
太平此刻尋回了些清明,吩咐隨行侍者道:“本宮還有話與上官說,你們都下去。”
她的親信侍從了解她,見她剛才喝了酒,一個兩個的心裡就突突的,巴兒不得趕緊離了這兒,就算鬧騰出什麽事兒來,也怪不到他們頭上。
趙永福是個最有眼色的,忙賠笑道:“廊下備了熱茶點,幾位請隨小人來。”
閑人退下,屋內便只有婉兒和太平兩個人相對而坐了。
“殿下覺得怎樣?”婉兒想到太平痛飲的那一大碗酒,猶覺心有余悸。
太平晃了晃神,正色道:“本宮方才……醉了。”
她不大肯與婉兒對視的樣子。
婉兒微怔,便即回憶,頷首道:“殿下方才醉了,用過醒酒湯,此刻已經好了。”
太平這才松了一口氣。
她自己嘴上沒把門兒的,喝了酒腦子一熱就溜達出來“有美一人,清揚婉兮”的渾話,萬一這話傳到母親的耳朵裡,會是怎樣的結果?
幸而婉兒大度,假作之前根本沒聽到那話……這樣最好不過了。
想必,這裡的那些張嘴,上官也會讓他們閉上,不會胡說混傳。
太平心內慶幸,對婉兒的感念之情又添了兩分。
聰慧而大度,這樣的人在母親的身邊,對於大多數人來說,算是好事吧?
太平暗忖。
太平穩了穩神,讓那股酒意漸漸平複下去。
沉吟幾息,她說道:“今夜宴飲,母親的心情很好。”
婉兒眉頭微動,心道這沒頭沒腦的話,從何說起?
她於是靜默,沒做聲。
太平並沒有期待婉兒有所反應,於是又續道:“一個月前,父皇駕崩……”
她語聲頓了頓,眼底有淒然之色。
婉兒嘴唇微動,想著要不要開口寬慰她節哀順變。
太平面上的哀戚很快收拾起,話鋒轉回。
婉兒見她既然自己看得開,便不多此一舉了,仍靜靜聽著。
“……父皇崩逝前,留下遺詔,令喪儀一切從簡,以裴炎為顧命大臣,太子‘宜依漢製,以日易月’,於柩前繼位。新皇繼位之後,‘軍國大事有不決者,兼取天后進止’。”太平說著,盯著婉兒的臉色。
婉兒適時地微微皺起了眉頭。
她雖然不知道太平與她敘說這些是何深意,但這份遺詔,顯然是“不大合規矩”的。作為“第一次”聽到的婉兒,正常的反應,就是應該意外,並且若有所思。
其實,這份在歷史上十分有名的《大帝遺詔》,婉兒早在上高中的時候,便在某本歷史書中看到過。
身為歷史系的學生,尤其是後來身為研究方向就是初唐史的碩士研究生,婉兒更是早就能把這份遺詔的內容背下來了。
沒想到,在這個她親歷的平行時空的歷史中,唐高宗的遺詔也是這樣寫的。
這倒也頗為符合那位和婉兒交集不多的大唐天子的人設。
這份遺詔的意思,不外乎三層——
其一,喪儀尊崇漢製,變孝子為過世的父親守孝二十七個月為二十七日。如此,太子及時繼位,朝廷機制正常運轉,才是正理。
其二,以裴炎這個顧命大臣為主,所有臣工都要全心全意地輔佐新皇,才算是不辜負老皇帝對他們的信任。
其三,新皇如果在軍國大事上有難以決斷的,要征詢武太后,並以武太后的決策為主。
從某種程度上講,婉兒對於剛剛過世的皇帝,還是存著幾分敬佩之意的。
畢竟,作為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帝國的至高統治者,在彌留之際還能清醒地叮囑自己的繼承者簡化喪儀、以國為重,這樣的胸襟和氣度,絕不是每一個皇帝都能做到的。
婉兒來的那個時空中,歷代史家對唐高宗的評價,都是褒遠多過貶;他們除了責備唐高宗在后宮和子女的事情上糊塗之外,對於唐高宗在位的時候的國家政治、經濟、軍事等等方面,無不給予極高的評價。
婉兒也是這般認可的。
可是,在這份認可之中,婉兒總有那麽些小小的不平之意——
為高宗朝,尤其是高宗朝後期在穩定朝局和決斷朝事上,起了絕大作用的武則天的不平。
世人大多只看到了武則天成為了第一個正統的女皇帝,卻極少有人去看到,她作為唐高宗的皇后的時候的功績。
甚至歷史上的那些封建衛道士,詆毀她女人的身份,構設她的“后宮”的靡.亂。
后宮亂套的男性.皇帝多了去了,甚至隨便哪個皇帝,后宮裡不養著幾十甚至幾百的女人,供他一人享樂?怎麽到了武則天這個女皇帝這裡,就變成了靡.亂了?
說她以太后的身份謀朝篡位嗎?
歷史上謀朝篡位的男皇帝多了去了!
有人奪自己女婿的皇位,有人奪自己兄弟的皇位,還有人殺了自己的親爹,就為了坐上那張龍椅呢!
這些婉兒上輩子還是一個普通的歷史研究者積聚在心裡面的不平之意,在這個時空之中,當她成為歷史的經歷者,當她從別人的口中,聽到先帝的遺詔的時候,又發酵成了另一種奇怪的東西——
這種奇怪的東西,婉兒後來慢慢回思,意識到那種東西,叫做“醋意”。
沒錯,就是醋意。
她吃了先帝對武太后的情意的醋。
其實,若是站在客觀的角度,從純粹的歷史研究的角度來看,不難分析得出:先帝之所以留下那句“軍國大事有不決者,兼取天后進止”,更多的是看重武太后的政治閱歷和對於軍國大事的決斷能力。
太子李顯是個沒用的草包,這是眾所周知的事。
難道能指望這麽個被嶽父一家擺弄得團團轉的沒用的皇帝,做出什麽用效有力的決斷嗎?
而且,武太后是太子,也就是新帝的親媽,親媽替親兒子做決斷,扶上馬再送一程,在先帝看來,這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連婉兒這個穿越者,都不知道在這個平行時空之中,會不會出現“第一位女皇帝”呢,先帝是這個時空的“土著”,又何來的“上帝之眼”?
一如婉兒熟悉的那個歷史上的人們,誰能想得到:那個給自己取名為“曌”的小女子,成了則天皇帝呢?
“上官?上官!”太平的聲音,由虛幻漸次化作真實。
婉兒驚然回神,驀地意識到自己的思緒飄得太遠。
“怎麽了?”太平探究的眼神看過來。
婉兒歉意地一笑:“只是這遺詔的內容……覺得有些,意外。”
太平聞言,神情略松:“是啊……我初聽到的時候,又何嘗不覺得意外呢?”
婉兒仍是選擇默然。
太平知她慎言的性子,遂自顧又道:“當日父皇大殮之後,太子就在柩前繼了位……而這一個月間,母親她……她也很忙。”
婉兒挑眉:重點來了?
“母親對太……對陛下說,雖然父皇有遺詔在前,但是身為嗣子,且為天子,在孝道上不能不做天下臣民的表率。如此,父皇在九泉之下也必定是高興的,”太平道,“……這一個月來,朝堂大事還是母親決斷,陛下……便潛心為父皇抄經祈福。”
婉兒聽著,心中暗笑——
好個以孝道為天下臣民做表率,那人分明就是想借著這個由頭,緩交權力,以謀圖大事。
想到那人算計新皇的狡黠,婉兒不禁莞爾;然而想到那人步步謀算的心血,婉兒又覺得心疼得緊。
若她能為她分憂,而不是只是作為她的附庸,甚至只是作為被她庇護的存在,那該多好啊!
婉兒不想做攀附愛人的凌霄花,她想和她的愛人站在一起,一起分擔,一起奮鬥。
自己的愛人,當然要自己呵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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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婷的《致橡樹》送給婉兒。
決定和阿曌並肩戰鬥的時候起,本文就開始了強強之路。
當然,婉兒必然是受(劃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