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兒!”殿內,武皇后不耐煩地高聲喚著。
明崇儼聽得真切,朝婉兒咧嘴一笑:“天后召喚,上官才人快請進去吧!”
婉兒見他那副好像無所謂又好像什麽都了然於心的模樣,心裡面便膈應得慌。
這道士太詭道,婉兒自問多與他打交道的話,保不準什麽時候便露了馬腳。
匆匆向明崇儼點了點頭之後,婉兒便轉身向殿內走去。
自從在武皇后的身邊正經當值之後,武皇后對婉兒的稱呼,就從“上官婉兒”變成了“婉兒”。
這個明顯帶著親昵感覺的稱呼,讓婉兒乍一聽到的時候,還覺得有些感慨。
然而婉兒馬上又覺得自己想的太多了——
如果她的名字叫“上官婉”之類的,武皇后喚她“婉兒”,那叫做親昵;既然她叫“上官婉兒”,武皇后喚她“婉兒”,這不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嗎?
就像喚“武則天”為“則天”而不是“天兒”……
婉兒立馬就被自己腦袋裡的天馬行空的想法嚇著了。
別說“武則天”這個名字此刻還沒誕生,就算是已經有了,難道誰敢喚什麽“天兒”?
怕不是瘋了?
其實,婉兒更喜歡“武曌”這個名字。
日月凌空,唯我獨尊,霸氣,自信……
或許女人都有慕強情結?
那麽如此說來,武皇后可不算是純粹的女人了?
婉兒這麽想著,從殿門口到殿中的幾十步,倒也走得快。
“天后!”婉兒立在殿中,向著上面的武皇后行禮。
武皇后沒急著讓她起來。
婉兒垂著頭,感覺“這位”正居高臨下地打量她。
她一定是察覺到自己在殿外窺聽了吧?
婉兒心裡幽幽地歎息。
怎麽就總是掙脫不開在危險邊緣遊.走的命運呢?這才剛過了幾天安生日子?
暗自咬了咬牙,婉兒還是決定努力扭轉一下局面。
“妾剛剛從東宮回來,聽聞……”婉兒想將自己剛探聽到的消息稟告給武皇后,借以消除武皇后對自己可能窺聽的懷疑。
“咯吱——”
一聲不尋常的腳步聲,傳入了婉兒的耳中。
婉兒驀地停住了話頭兒,看著從案前移下,向自己挪了過來的那幅裙裾。
剛剛,就是這幅裙裾的主人,腳上所穿的繡履,踩在了地面上碎玉——
那是某隻玉盞破碎的殘軀,之前被這個人惱怒地擲在地上的。
金珠美玉,在這奢靡深宮之中,都不值錢了!
婉兒默歎。
她顧不得計算這麽一隻破碎的玉盞,夠尋常小門小戶全家過活幾年的,便脫口而出:“天后小心!”
說著,忙搶前一步,搶在武皇后落下的腳步之前,把一大塊支棱著缺口的碎玉撥開。
於是,武皇后再一次落下腳步的時候,不至於再踩在上面,不至於傷了腳。
武皇后的腳步驟然停住。
她就那麽立在婉兒身前丈余遠的地方,嘴唇張了張,終是沒有把質問的話,說出口。
在婉兒看不到的地方,武皇后的眼底,明顯有一絲鮮見的困惑——
婉兒之前搶身為她撥開碎玉的動作,是出於本能的反應,而非刻意的討好。
以武皇后眼光之犀利,這一點不難看出。
那麽,這個小東西,是真的怕她傷到?
武皇后的雙眸微眯,看向婉兒的目光,似有些困惑不解。
“說下去!”武皇后緩緩地、不著痕跡地吐出一口氣,仿佛那些探究和困惑,根本不曾存在過。
婉兒此時也被自己剛剛那個迅速反應的動作驚了一跳,殿內刹那的靜寂,都讓婉兒覺得別扭得很。
聽到武皇后終於“正常”了,婉兒如釋重負,於是也如常回復道:“是!妾聽聞聖人今日垂問太子病勢的時候,向太子允諾,只要太子此番病愈,便禪位於太子。”
婉兒所熟悉的歷史上,唐高宗也曾對病重的太子李弘做過這種承諾。
其實說白了,這不過是做父親的疼愛兒子,略作衝喜之意罷了。至於如果太子當真病愈,高宗皇帝會不會真的禪位,卻不好說了。
畢竟,那個“天下一人”的尊位,太惹人戀棧了。
而婉兒在今日剛剛聽聞這件事的時候,便能夠斷定:太子命不久矣。
武皇后聽了婉兒的話,隻淡淡地“嗯”了一聲,並沒有多余的反應。
這在婉兒的意料之中。
這樣重要的消息,若沒有在第一時間獲知,就不是武皇后的手段了。
但武皇后獲知,那是她的手段;婉兒及時稟告,就是婉兒的忠心了。
婉兒於是也乖覺地不多言語,靜候著。
停了好一會兒,武皇后終於又開口了:“這件事,你如何看?”
婉兒心頭一警,脊背都禁不住拔了拔。
這是武皇后的考較,更是武皇后的試探,婉兒明白。
她須得打點起精神,回復一個讓武皇后滿意的答案。
可是,說不清因為什麽,婉兒的心裡竟起了些陌生的情愫。
那種情愫,居然和……同情有關!
煌煌則天大帝竟然輪得到她來同情?
她怕不是腦子被雷劈了!
婉兒也覺得自己的腦子肯定是被雷劈了不止一次。
但那種感覺是真真切切從心底湧上來的,不是假的。
武皇后問話的短暫空隙之間,婉兒在心裡問自己:為什麽?
沒有答案。
“同情”這種與純粹感性有關的東西,怎麽能用理性的思考,得出答案?
允許她思考的極短的時間內,婉兒唯一能夠得出的結論就是——
因為她多多少少具備“上帝視角”,她清楚太子李弘不久於人世,而皇帝的日子也不長了,武皇后有絕大的可能,成為最後的贏家。但是這件事,身為純粹的局內人的武皇后,卻是不知道的。
從武皇后的視角來看,一旦太子神奇病愈,皇帝禪位,那麽她的機會便更加渺茫了。
婉兒無從得知現在的武皇后,到底有多麽大的野心,想要坐上那個至尊之位,但是婉兒確信,“向上奔”這個念頭,武皇后絕沒有一刻放棄。
婉兒更佩服武皇后的心志:身處波譎雲詭的逆境,要成就千古不曾有過的功業,尚能維持住泰山崩於前而不動聲色,這可不是任誰都能做到的。
婉兒自問做不到。
於是對於武皇后,她除了那份莫名其妙的“同情”之外,還生出了更多的,敬佩。
嗯,敬佩,這才是她面對武皇后的時候,正確的情緒基調。
婉兒的心緒穩定了下來,對於武皇后的問題,便有了自以為完滿的答案。
“妾以為,太子素性仁孝,母子連心,太子定會體會得到天后的心思,以全孝道。”婉兒恭聲道。
武皇后初聽她這個和問題毫無相搭的答案的時候,微微蹙眉,待得咂摸出婉兒話中隱含的深意,眼底忽閃過一瞬的狡黠。
“本宮的心思,是什麽?”武皇后勾著唇角,眼睛亦直勾勾地盯著婉兒。
即使不是直面著她的盯視,婉兒都能感覺得到來自她的灼灼眼神。
喉間艱難地做了個吞咽的動作,婉兒恭敬又道:“天后聖意,妾不敢揣測。”
“不敢揣測?”武皇后呵笑,顯然不想就此放過婉兒,“本宮知道你聰明……你倒是說說看,本宮恕你無罪。”
說著,又微冷了聲音,語含威脅:“若還推脫,本宮就認定你是個又蠢又笨的!”
不得不說,武皇后的眼力厲害,她看出婉兒這種腹有才學的女子,最受不得的就是被人當作蠢笨的。
此言既出,婉兒確實被激起了幾分意氣:她從上輩子從小到大當學霸,到這輩子自幼就是個天才少女,何曾被人當作“又蠢又笨”的?
明知武皇后在激她,婉兒還是禁不住心裡面波濤起伏:我才不蠢笨!我不止不蠢笨,我還知道你們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呢!
武皇后瞥見婉兒微微漲紅的小臉兒,便知道自己的話起了效果,得意地嘴角的弧度勾的更大了。
“你果然不夠聰明,本宮看錯——”
武皇后的話音未落,婉兒便急聲道:“天后所想,是國是民,是四海昌平,是民生富足,是寰宇臣服!”
婉兒一股腦地說完,猶倔強地抬頭,看著武皇后。
武皇后因著她說出的這番話之中的與后宮婦人的“職責”毫不相乾的內容撼住。
國計民生,臣服,昌平等等,哪裡是一個皇后該操心的?
那合該是身為天子的職責所在啊!
武皇后不曾言說與任何人的那些藏在心底裡的念頭,那些藏了太久,都要發酵成強烈的酸澀之氣的念頭,竟然就在這一刻,被這個賭氣的少女,說出了口。
對於眼前這個大膽而犀利的少女,若說武皇后沒有忌憚,沒有驚恐,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為什麽,她分明忌憚著她的聰慧,驚恐於她的眼力,甚至在聽到這些話從她的口中說出來的時候,第一個反應是“殺了她滅口”,可心裡面,卻還是禁不住地,湧出了更多的,惺惺相惜?
惺惺相惜,這麽簡簡單單的四個字,說出來何其容易?
可是,世間人大多庸庸碌碌,要尋一知己,終一生,怕都是登天之難。
曾經,武皇后以為自己尋到了那麽一個人。
可是,就算聰慧敏達如那樣一個人,也是不敢,將這樣一些話,昭昭然地落在陽光之下的。
不,那個人,她根本就不會想,更不敢想這些……
所以,她們,原來是不一樣的。
武皇后的思緒飄飛到很遠很遠,遠得超越了時空與生死。
但她很快就強迫自己回到了眼前人的身上。
她的臉色極沉鬱,她的周身,透著隱隱的殺氣。
“這些話,是誰教你說的?”她冷森森地鎖定了婉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