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想要……一個孩兒嗎?”武曌問,質問的意味。
婉兒被她雙臂用力,禁錮在她的身體和書案之間。
按理說,武曌質問的語氣,還有她現在散發出來的冷凜的氣場,婉兒應該害怕的。
也許是因為兩個人在一起的日子久了,彼此太過了解,婉兒看著這樣的武曌,一點兒都不覺得害怕。
相反,婉兒於武曌的質問之中,捕捉到了旁人不易察覺的,委屈的意味。
婉兒覺得心疼起來。
婉兒聽到來自心底的,幽幽的歎息。
她沒有任何掙扎,而是身體向前傾,將武曌的臉摟靠在了自己的胸.口。
於是,兩個人變成了相依相偎的姿勢。
武曌聽著婉兒的心跳,嗅著屬於婉兒的氣息,躁亂的心情,才覺得好受了些。
“我對虎頭好,不是因為想要一個孩子。”婉兒柔聲道。
武曌臉貼著她的心臟,沒有作聲。
婉兒隻得又道:“因為他長得很像你……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便覺得像極了你……”
武曌聞言,心頭劃過異樣的感覺,有些甜蜜,還有些苦澀。
“若朕是男子,就能和你誕下孩兒……”武曌悶聲道。
婉兒微詫,自懷中捧著武曌的臉。
武曌被她盯得心裡別扭,不自在地看向別處。
婉兒感覺到她在鑽牛角尖兒,俯身過去,在她的唇邊,落下一個安撫的吻。
武曌:“……”
“我們之前不是說好的嗎?”說好不再提這件事的。
武曌被她說中心事,張了張嘴,終是道:“那你與朕說實話,你想要一個孩兒嗎?”
婉兒詫異,輕輕一笑。
“你笑什麽?”武曌蹙眉。
“我笑阿曌像個孩子,我又何需孩兒?”婉兒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些。
“朕哪裡像小孩兒?”武曌股了腮幫,別扭。
還說不像?
婉兒默默搖頭。
“好了,不糾結這件事了,好不好?”她勾著武曌的手指,輕輕拉了拉。
武曌的心情好了許多:“既然不糾結這件事了,就讓他們傳太平,把虎頭接回去。”
“為什麽這麽急?虎頭還病著,等他好了再議,如何?”婉兒道。
武曌於是閉嘴不語了。
這讓她怎麽回答?
難道她一個做人家外祖母的,要說害怕那麽丁點兒一個小孩兒,和她搶婉兒?
還是讓她說出真實的心理,其實是在吃那小屁孩兒的醋?
這種話,怎麽說得出口?
武曌於是又糾結了。
靈機一動,她正色道:“虎頭是外男,不方便、不適合長久在宮中。”
這道理,似乎很說得過去。
可是,婉兒卻搖了搖頭:“他才多大的小人兒?哪裡就不方便了?而且……”
身為一個從現代社會穿越的人士,婉兒心裡“男女平等”的理念,並沒有因為十幾年過去了,而有所削減——
“虎頭與燕王,同為阿曌的孫輩。燕王能養在宮中,虎頭又差什麽呢?”
武曌沒料到她會說出這種“不合禮法”的話來,馬上搖了搖頭,道:“他們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婉兒存心與她掰扯。
武曌皺眉,覺得婉兒怎麽突然就胡攪蠻纏起來?
“燕王是李氏子孫,如今又過繼給皇帝,兼祧兩房,是正八經兒的親王。虎頭是太平之子,太平是長公主,已尚駙馬,又有自己的府邸,偶爾入宮倒也罷了,沒有長久逗留的道理。”武曌道。
若非和自己理論的不是婉兒,武曌才沒有耐心細細掰扯。
“長公主是阿曌的女兒,陛下是阿曌的兒子,一個是女兒之子,一個是兒子之子,又有何差別?”婉兒不甘地追問道。
“女兒和兒子當然是不同的!兒子承繼宗祧,女兒——”武曌突地噤聲。
以她之聰慧,已經意識到自己的話矛盾在何處了。
婉兒含笑瞧著她。
“這麽瞧著朕做什麽?”武曌不自在了。
“阿曌也知道兒子才能承繼宗祧啊!”婉兒促狹地眨了眨眼睛。
“朕知道你想說什麽!”武曌哼了一聲。
又道:“朕和他們不一樣!”
“阿曌是想說,你是古往今來唯一一人,你是震爍古今的唯一一人嗎?”婉兒仍是含笑道。
“你在諷刺朕?”武曌皺眉。
“我怎麽會諷刺你呢?”婉兒輕輕搖頭。
看著眼前人,婉兒忍不住傾身過去,又在武曌的另一邊唇角,吻了一下。
這個吻,就像是一桶冰水澆在了烈火之上,讓武曌的火氣都消失殆盡。
“你想說什麽便說,不用繞彎子諷諫。”武曌道。
“是了!阿曌是明君,才不至於諷諫。”婉兒又朝武曌眨眨眼。
武曌無奈地撇撇嘴:“快說!”
婉兒於是雙臂環了她的脖頸,這一次,她再不想顧忌這裡是紫宸殿,是處措朝政的所在了。
“阿曌想過以後的事嗎?”婉兒問。
“以後的事?”武曌略一思索,便明白了。
“朕正當盛年,而且大事未成,現在考慮那些,太早了些。”武曌道。
她的意思,婉兒明白——
如今她還是太后,登基大事未成,考慮百年之後繼承人的問題,為時尚早。
婉兒則搖了搖頭:“既然大事遲早要成,不妨早做打算。”
這句話,讓武曌沉默了。
如今的皇帝,是她的兒子。將來就算是她成了古往今來唯一的女皇帝,百年之後,繼承人不還是她的兒子?
而她的兒子姓李,她折騰了幾十年,到頭來還是不得不還位為李氏,不能不說是一場空。
這是武曌第一次思考這個問題。
第一次思考,就讓她心裡抑鬱了——
如果她是男子,那麽她必定能與婉兒誕下孩兒,那麽她們的孩兒,必定會承襲她的皇位。
可是,事實卻是……
武曌心中所想,婉兒能猜出個大概。
這些話其實她原本不想這麽早就說出來的,但是武曌此刻惶然的表情讓她心疼。
而且,如今李隆基是那樣的,武氏子弟又狼子野心,沒有一個讓人省心的。若這些人當真是帝王之才,哪怕只能守成也就罷了,偏偏他們一個兩個的野心比誰都大,能為比誰都差。
婉兒又怎能看到幾十年後,武曌嘔心瀝血創下的基業,毀在這些不肖子孫的手中?
幸好,現在著手準備,一切都還來得及。
她於是向武曌侃侃而談道:“我昔年在書中讀到海外有一個英吉利國,他們的皇帝就是女子。”
武曌聽得一怔:“天下真有女皇帝?”
她一直認定自己將來是唯一的一個,開天辟地第一個女皇帝。
婉兒暗暗吐了吐舌頭:中國你當然是第一個,可是外國就不是了。
為了支撐自己的論點,婉兒隻好繼續謅道:“其實上古時候,還有媧皇,也是女子之身。西方有一個叫埃及的國度,他們那裡也出過女皇帝;極北之地,還有一個國家叫俄羅斯,他們那裡女皇帝百年之後,就傳位給了自己的女兒……”
“媧皇氏是上古傳說裡的——”武曌突然住了口。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婉兒,足足看了幾息:“你剛才說什麽……埃什麽?還有什麽……斯?”
“埃及,俄羅斯。”婉兒答道,心中好笑。
“埃及?俄……羅斯?”武曌有點兒咬舌頭。
她狐疑地盯著婉兒:“你別來唬朕!朕也讀過許多書,怎麽沒聽說過這些國?”
你當然沒聽說過這些國家啊!
婉兒偷笑。
她的臉上卻是一副一本正經的表情:“世上的書何其多?未必阿曌就都讀過。”
“朕沒讀過的,難道你就讀過?”武曌挑眉,總覺得婉兒的話似乎哪裡不對勁兒。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婉兒正色道。
“那你倒是說說,你是從哪本書裡讀到的?”武曌追根究底起來。
這一次,婉兒被問住了。
不過,她也有對付的法子:“記不得了。”
見武曌將要發作,婉兒忙揚著下巴道:“阿曌讀過的內容,難道都能記得出自哪本書嗎?”
這話倒也不錯。
武曌疑惑地看著婉兒,腦中將婉兒剛才說過的話,又轉了兩個來回,臉色微沉:“朕倒不知,太平還有這樣的心思!”
哪兒跟哪兒啊!
婉兒不解。
武曌的第一反應是太平生出了和自己一樣的心思,太平自幼和婉兒交.好,難道是想借著婉兒,在自己這裡走捷徑?
但是觀婉兒的反應,又著實不像;而且這樣懷疑自己的愛人,也很說不過去。
“朕以為……”武曌不自然地輕咳一聲。
婉兒明白了,臉色有些難看:“阿曌以為,我在為長公主做說客?”
“……”武曌更尷尬了。
“是朕誤會你了。”武曌覺得還是知錯認錯吧。
婉兒面色稍緩。
她從來不想做任何人的說客,她的心裡眼裡只有武曌一人。
可若論將來,武曌一旦成為女帝,誰有資格做她的繼承人,遍觀武曌所有的子侄,也唯有太平算得上是可塑之才。
兩個人相對無言半晌,還是婉兒先開口:“阿曌覺得長公主如何呢?”
武曌明白婉兒在說什麽,迅速地搖了搖頭:“她不行!”
“為什麽?”
“這條路千難萬險,朕隻願她無憂無慮地度過一生。”武曌道。
原來如此。
武曌的想法,大概就是全天下絕大多數母親的想法吧?
對於女兒,她們總是希望平安順遂,而不奢望女兒能有什麽大的成就。
這樣的想法,說是“愛女心切”,其實又何嘗不是男.權之下,做母親的無奈之舉?
哪怕是如武曌這樣的女人,在這樣的大環境之下,也難以擺脫這種想法。
“阿曌覺得,一個女人,擁有無上的權力,這不算是好嗎?”婉兒問道。
武曌深深地看了婉兒一眼,平靜道:“無論是誰,擁有無上的權力,自然都是好的……但是,做母親的心就是如此,隻盼著自己的女兒平安喜樂,一生無憂。”
那一眼大概的意思,無非是“你不是做母親的,你不會懂得做母親的心情”。
婉兒抿了抿唇——
她不是做母親的,但是她也是女人,她明白像她,或者說像武曌這樣的女人,什麽事才能讓她們真正地快樂。
“那麽,阿曌想過,自己做的這些事,是楊老夫人希望你做的嗎?”婉兒認真地看著武曌。
這個角度堪稱別致,武曌還真的被問住了。
婉兒沒有停頓,緊接著又問道:“還有,長公主想要的是什麽,阿曌想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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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認真地架空,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