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獵一結束,武曌便急不可待地移駕回京。
宗室與群臣,都當她是惦念著京中的政局,怕出狀況,不敢耽擱,也都沒說什麽,一起回程了。
武曌自己卻知道,她急切地回來,是太過想念婉兒。
結果呢,她興衝衝地回來,還特意提前派快馬報信,連婉兒迎接的影子都沒看到。
武曌當時的臉色都變了。
她的第一反應,便是宮中出了狀況。
馬不停蹄地帶著人衝入了紫宸殿,然後她看到了什麽?
紫宸殿是空的。
在配殿裡,她才尋到了婉兒……正守著一個……熟睡的小孩兒?
這是誰家的小孩兒?!
武曌的眼睛都瞪圓了。
有那麽一瞬間,武曌的腦袋裡,甚至不著邊際地冒出了這樣的念頭:婉兒在她離開的幾日裡,和不知道什麽人生下了這個小孩兒!
當然,這是絕無可能的。
好歹,武曌有她的城府,不至於當著從人的面失態。
她揮退從人,面沉似水,指著還在睡著的薛崇文,冷冷問道:“他是誰?”
此時殿內,除了薛崇文,只有婉兒和她兩個人。
婉兒不是不盼著武曌回來,也不是不知道武曌已經入宮了。
因為天氣乍暖,薛崇文小孩子家適應不及,感染了風寒。他再乖再懂事,也只是個那麽丁點兒的孩子,病了難受,身邊沒有親近的人照顧他,難免黏著婉兒。武曌入宮的時候,婉兒剛哄著他睡著了,於是便錯過了迎接的機會。
婉兒怎麽能看不出武曌在生氣?
此刻,若是換做旁人,而不是自己在她面前,只怕她早就雷霆大怒,而不是引而不發了吧?
婉兒心忖。
“你回來了?”婉兒的聲音比平時更柔婉了些。
她想念武曌,想念得緊,如今終於看到這個人再次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婉兒的第一反應,是想衝過去,撲到這人懷裡的。
武曌聽到她的語聲,冰冷的臉上,有了幾絲解凍。
“嗯。”武曌悶聲應了一句。
她自己朝薛崇文酣睡的床.榻走了過去,站在榻前,低頭看著薛崇文無知無覺熟睡的小臉兒。
“虎頭?”武曌蹙了蹙眉,“他怎麽跑這兒來了?”
還行,還認得自己唯一的外孫。
婉兒心道。
武曌豈會看不出她心中所想,輕嗤一聲:“他和太平小時候長得像,朕自然認得。”
果然。
婉兒暗自點頭。
武曌平日裡懶得見兒孫們,請安能免則免。若非薛崇文與太平小時候長得像,恐怕也不會讓她這麽快就認出來。
“他怎麽跑這兒來了?”武曌又重複了一遍那個問題,已經透出些不耐煩來。
“機緣巧合吧。”婉兒輕聲道,生怕吵醒了小孩子似的。
偏巧,薛崇文或許是做了噩夢,小小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同時還哼唧了兩聲。
然後,武曌就看到了讓她覺得極其詭異的一幕——
婉兒竟抬起一隻好看的手掌,動作輕柔地撫了撫薛崇文的額頭。
薛崇文大概是感覺到了,眉頭稍展,竟重新安然睡過去了。
這可讓武曌心裡十分地不舒服了。
在她的認知之中,婉兒的身心、婉兒的一切,都應該是屬於她的,就算是薛崇文只是個那麽點兒的小孩兒,婉兒摸摸他的腦袋也不許!
何況還是動作那麽輕柔地摸摸?
所以,在她離開的這段日子裡,到底發生了什麽?
武曌剛剛有所舒緩的臉色,又沉了下去。
她張了張嘴,想喊人,終是猶豫了——
她不介意嚇醒薛崇文,嚇哭了他,她都不在乎。
但是婉兒這小東西,明顯是不想薛崇文被吵醒的……
武曌賭氣地哼了一聲,站起身就往外走。
婉兒察覺到她的勢頭不對勁兒,忙一把扯住她。
“去哪裡?”婉兒壓低了聲音問。
武曌心裡堵得慌,不得不也壓低了聲音:“讓他們把他抱走!”
聲音雖低,語聲不善。
婉兒拉扯著她衣袖的動作一僵。
“他還病著呢!”婉兒道。
武曌一股火氣直撞頂門:“他病著就傳太醫,該瞧病瞧病,該喝藥喝藥……”
她忍了忍,還是沒忍住,又低喝道:“他有爹有娘管!讓太平來,接他回去!”
婉兒於是知道武曌是動了真氣。
她隱約覺察到武曌因何而氣,卻又摸不切實。
如果真的是她猜測的那個原因,那也太……幼稚了吧?
婉兒很有些哭笑不得。
“暫時讓他在這裡睡著,別吵醒他,好不好?”婉兒耐著性子,與武曌商量。
如此,武曌倒不好再繼續發脾氣了。
“隨你!”她冷哼著,甩袖離開。
武曌離開之後,婉兒頗有些無語。
她知道這麽著不是個事兒,她絕不想讓武曌生氣的。
這件事,還是解釋清楚得好。
婉兒於是悄悄喚來小蓉,讓她小心守著薛崇文,有什麽情況就及時向自己稟報。
囑咐了一番之後,婉兒來不及更衣,就去了紫宸殿的正殿。
不及更衣的不止婉兒一人。
武曌此時就端坐在紫宸殿正殿裡,她慣常坐的那張書案的後面,依舊是回宮的時候,穿的那身衣衫。
而她面前的書案上,鋪著一摞摞的奏折。
這是賭氣坐著處理政事呢?
婉兒無語地暗自搖頭。
婉兒在外遠遠地看了一圈,發現殿內不止武曌,下面還跪著兩個人。
看身形,一個高壯的是宋之悌;另一個是一個女官打扮的人,看不到面目,應該是不認識。
婉兒皺眉,已經隱約猜到武曌在調查什麽事了。
裡面的對話,音聲不高,婉兒聽不真切。
正猶豫著要不要此刻進去的時候,婉兒忽覺身後有腳步聲。
回頭,看到趙應領著一個中年內監走了過來。
看那個中年內監的服色,品級不高不低。
趙應一眼瞧見了婉兒,馬上賠了笑臉兒:“給上官娘子問安!”
婉兒謙聲含笑,朝他點了點頭。
趙應身後的那名中年內監,聽到“上官娘子”四個字,嚇得“撲通”跪了下去。
“老奴糊塗!差點兒傷了上官娘子!請上官娘子恕罪!老奴回去就打殺了那小奴才,給上官娘子出氣!”中年內監叩頭不止。
婉兒聽得沒頭沒腦,以目視趙應,這是怎麽個意思?
趙應嘴角抽抽,一把把那名內監拎了起來,低聲罵道:“你老糊塗了!這是什麽地方,也敢這麽大呼小叫的!”
中年內監於是瑟瑟不敢出聲了。
婉兒聽了趙應簡單的幾句解釋,才知道這名中年內監是馬監的管事,因為前日李隆基擅自動了馬監裡的馬駒,馬駒在宮中狂奔,險些撞了婉兒,這馬監管事要被嚇死了。
婉兒於是想到,一定是馬監管事本想俏沒聲兒地息事寧人,畢竟涉事的雙方一個是上官娘子,一個是燕王李隆基,他誰也惹不起。可誰承想太后回鑾就問起此事,馬監管事自然就明白太后最大的可能是“偏向”誰了。
一想到自己牽扯進了這種疑似“后宮的事”,婉兒就覺得頭疼——
從來宮鬥複雜,何止複雜,還要牽連進許多人命。
“那名馬奴何在?”婉兒問道。
“馬奴?”馬監管事愣了一下。
“老奴這就抓了他來,任由上官娘子處置!”他自以為領會了婉兒的意思。
婉兒無語,深覺宮中的風氣還真是不可理喻。
“他盡了職責所在,為什麽要處置他?”婉兒質問。
“啊?”馬監管事懵了,“這……”
還是趙應反應快:“上官娘子問你話,你就如實回答!”
“誒誒!”馬監管事忙應聲道,“那小奴才就在馬監裡……”
婉兒定定地看著她:“我的意思,任何人不許為難他,你可懂了?”
馬監管事不是純然的傻子,呆了兩息,忙一疊聲道:“懂!懂!”
總算是沒讓那個無辜之人被牽連,婉兒稍松了一口氣。
她很清楚,在這樣的封建皇宮裡,無辜的人被牽連,甚至丟掉性命,絕不是她一人之力能夠挽回的。可那終究是一條生命,哪怕只是一點點的改變,終究要有人去做,才行。
所謂盛世,所謂煌煌上國,從來都不是,也不該是,只有物質上的富足,和軍事上的強大而已。
此時,殿內回太后話的宋之悌及那名女官垂手退了出來。
兩人看到婉兒,忙行禮問好。
婉兒這才看到,那名女官打扮的,就是那日李隆基身邊的侍女之一,也是多看了她和宋之悌兩眼的那個。
婉兒朝他們點點頭,沒說什麽。
兩個人相繼退下。
殿內又有小內監趕了出來,特意向婉兒“太后懿旨”——
“太后口諭,上官娘子回去吧,不必在這裡候著了。”
聽著很平常的一句話。
接著小內監就引著那馬監管事進去問話了。
婉兒於那平常的話裡,聽出了別樣的意味:武曌現在,不想見她。
還是生氣啊!
婉兒默歎。
婉兒沒有離開,仍是候在殿外。
她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就算是武曌再傳旁人來見,她也要等在這裡,直到武曌肯見她為止。
婉兒不想讓兩個人之間出現嫌隙——
這麽多時日,相思都無處排解,怎麽舍得再生罅隙?
或許,武曌也有著和婉兒同樣的想法。
馬監管事離開之後,婉兒便被召了進去。
婉兒暗自稱幸,腳步已是迫不及待。
進入殿內,空曠曠的,不見旁人。
武曌仍維持著之前的坐姿,在案後擎著一本奏折,不肯分給婉兒一個眼神。
既然沒有旁人在場,婉兒便放開了些。
她沒有行禮,而是徑自走向了武曌的身後,雙手按在武曌的肩頭,微微用力,為武曌舒緩筋骨。
雙肩上鮮明的觸感傳來,武曌攥了攥手中的奏折。
早在婉兒進入殿內的時候,武曌的心思就沒法專注於奏折之上了。
許久不曾親.近的身體近在咫尺,武曌胸口間騰燒起一股子燥.熱——
她突然丟開奏折,拉扯著婉兒的手腕,把婉兒捉到了身前,禁錮在了自己和書案之間。
看到婉兒咬住了嘴唇,武曌心內劃過不忍。
可是,那個問題她還是耐不住,想要問出口:“你是想要……一個孩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