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到杜府的時候,已經夜半。
杜府的管家早已經習慣了這位殿下的路數,眼睛都沒眨一下,照舊行了禮,便引了太平入內,去見杜素然。
杜素然沒睡,正披衣坐在案前讀邸報。
聽傳話說長公主過府,杜素然沒有絲毫意外,倒像是她此時未睡就是在等著長公主駕臨似的。
只有在迎出來,看到太平孤身出現的時候,杜素然皺起了眉頭。
太平神色淡然,自己家一般直接往屋內走。
“有暗衛,不妨事。”她扔給杜素然這麽一句。
杜素然緊跟了上來,隨手將屋門掩緊。
太平自來熟地在書案前坐下,隨手抄起杜素然正在看的邸報:“你也在看這個?”
沒有得到杜素然的回應,太平不禁抬頭,對上杜素然皺著眉頭的表情。
“你還站在做什麽?”太平主人家一般指了指對面的椅子。
杜素然悶頭坐下,依舊不說話。
太平斜睨著她:“你有話便說。做什麽悶葫蘆樣子?”
杜素然咬牙道:“深夜裡跑到這裡,你就不怕……”
“我說了,有暗衛保護,”太平抬手止住她,“這點子事,我還是知道的。”
“就算是有暗衛,你屢次三番往我這兒跑,被人看到了,會如何作想?”杜素然惱道。
太平臉色一沉,將邸報丟在一旁。
“怎麽?與本宮有牽連,讓杜大娘子怕了?”語氣不善。
“你!”杜素然被噎住,“你明知不是如此!”
“那是如何?”太平橫眉。
“言官們的一雙雙眼睛,都盯著你呢!還有周興、來俊臣之徒,他們都眼巴巴等著抓你的把柄呢!”杜素然胸口憋氣。
“你少說了一家。”太平抬起食指,朝杜素然晃了晃。
杜素然被她有如兒戲的神情更氣到了。
“還有武家我那幾位好表兄!”太平冷笑。
“你既然知道,還胡鬧什麽?”杜素然低喝。
“胡鬧?呵!你覺得是胡鬧,就是胡鬧吧!反正我從小打大做的事,在你眼裡,俱是胡鬧。”太平無所謂地攤手。
“你這是什麽態度!”杜素然氣得蹭地起身。
“你急個什麽?”太平搖搖手,示意她坐下。
杜素然恨恨地隻得坐下。
“要怪,就怪你這府裡好酒太多,”太平微微一笑,“我饞酒了還不行?”
她明麗的面龐,因為那個笑容,而格外地燦耀起來。
她絕想不到,這樣的她,在杜素然的眼中,是何等的美好——
為了這樣的人,這樣的笑,就是現在讓杜素然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來捧上,杜素然都是樂意的。
自知挨扛不住這樣的太平,更拗不過太平的性子,杜素然認命了。
她令人取了窖中的好酒來,與太平同飲。
“當真是好酒!”太平只是嗅了嗅那酒的氣息,便不由得感歎。
聽了這樣的話,杜素然心底劃過無比的滿足。
“也不知你背著我,從哪裡弄來這些好酒。”太平抿了一口那酒,眯著眼睛,似在回味綿長的滋味。
杜素然的臉,則因為那句“你背著我”,而浮上了熱意。
她連忙也喝了兩口酒,以遮掩心頭的異樣。
太平很快就幾杯酒下肚,白皙的肌膚上,沁上了微汗的紅暈。
燈燭之下,格外的魅惑。
杜素然眯了眯眼睛,實在覺得只是看著這張臉,便能讓自己喝下十壇酒。
太平微醺,暢懷地放任脊背靠在椅背上。
“唯有在你這裡,我才覺得,是在做我自己。”她輕笑道。
杜素然心臟怦怦急跳,酒意上頭,太平和太平說的話更讓她上頭。
兩個人不是第一次這般對坐而飲,但是相比之前的兩次,此時杜素然沒有那麽緊張忐忑了。
相反,接下來將發生的大事,讓杜素然陡然存了無限的期待,更壯了她的膽子。
“是,唯有你……”杜素然喃了一句。
“什麽?”太平沒聽清。
“沒什麽。”杜素然輕咳一聲,腦中回復了幾分清明。
“你來我這兒,不會就是為了喝酒吧?”杜素然問道。
“你覺得呢?”太平餳眼含笑。
論起賣關子用心機,她越來越像她的母親了。
杜素然再次被那雙好看的眸子迷了眼睛,攥著酒杯的手不由得收緊,然後不自控地晃了晃,險些晃出了其中的酒液。
“我覺得,自然不是。”杜素然強自鎮定道。
“那便不是。”太平道。
兩個人相對沉默了良久。
到底還是太平幽幽地開口:“母親前日夜裡急召我入宮。”
“嗯。”杜素然應道。
“你都不好奇是為了什麽嗎?”
“太后急召,肯定有太后的道理。”杜素然道。
“就你忠心!”太平切聲。
“母親說,她要留虎頭在宮中,由上官教導讀書。”太平忍不住續道。
杜素然眉心一跳。
“母親還說,皇帝已經下旨,改封燕王為雍王。皇帝暫居慶陽宮調理身體,朝政全交予母親處置。”太平一口氣說完,又猛灌了一口酒。
杜素然聽得眉頭大皺。
太平不悅挑眉:“你都沒什麽可說的嗎?”
“有太后在,亂不了。”杜素然道。
太平哼笑一聲,埋頭喝酒。
眼見一壇酒見了底,杜素然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縱是好酒,殿下也該適可而止。”杜素然的手遮住了酒壇的口。
太平不耐煩,用手撥她的手。
沒撥動,卻讓兩個人雙手相貼,屬於對方的熱意,竄了上來。
杜素然心中一蕩,忍不住反手攥住了太平的手掌。
太平不解其意,皺著眉看她。
杜素然被她看得心裡發虛,又舍不得丟開那柔荑。
遂清了清嗓子,繼續正經話題:“虎頭自有太后和上官娘子照顧,是好事。殿下可以安心和狄公一起去豫州。”
當然,還有我一同隨行。
杜素然在心裡加上一句。
之前便有旨意,待得春獵結束,狄仁傑赴豫州刺史任,太平加封豫國長公主,赴封地。
“好事嗎?”太平緩緩搖頭。
她在想虎頭的事。
“自然是好事。”杜素然道。
“若是好事,為什麽又改封了李隆基?雍王意味著什麽,你不會不知道吧?”太平定定地看著杜素然。
杜素然抿緊了嘴唇:“他們才幾歲的孩子,不至於到那一步……”
“不至於?你可知前一陣李隆基在宮中縱馬差點兒傷了虎頭?要不是上官也在,後果不堪設想!”提到兒子,太平的語氣急躁起來。
“我以為……”杜素然張了張嘴,卻又閉緊。
“你以為什麽?”太平提高了聲音,“他是我的兒子,是我生生受了兩個時辰的痛,才生下來的唯一的孩兒!”
杜素然沉默。
“他身上,也流著和你一樣的血!”太平忽道。
“你說什……”杜素然愣怔住。
“沒什麽!”太平煩躁地一揮手。
“他也是你的侄子,你知道的。”她又道。
原來是說這個……
杜素然心中歎息:“我自然知道。”
“母親如此在意李隆基,你覺得正常嗎?”太平忽問。
杜素然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在所有這些事之中,她似乎發現了什麽,可是又說不清楚那個發現,到底是什麽。
“你也覺得所有這些事,都很奇怪吧?”太平道。
“是。”杜素然如實應道。
“而且,母親為什麽偏偏在這個時候把我支去豫州,還讓狄仁傑為豫州刺史?”太平沉吟。
“狄公最得太后信重,又是三朝老臣。太后此舉,想必是為了讓你遠離朝堂紛爭。”杜素然道。
“所以,朝堂紛爭,究竟是什麽?”太平道。
“除了母親親政,除了李隆基被重視,還有什麽?”太平目不轉睛地盯著杜素然。
杜素然被她盯得頗不自在。
“你還知道些別的,對嗎?”太平幽幽地問。
杜素然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如果是薛家的事,你會如何?”太平目光探究。
“母親已經不在了,薛家的人……若自作孽,我亦無法。”杜素然眼睛飄向一邊。
“自作孽……”太平冷笑。
笑得杜素然心裡發毛,可是那個問題,她極其想知道答案的那個問題,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若薛家有事,你會……如何?”
你會陪著薛紹共渡難關、不離不棄嗎?
“你覺得呢?”太平笑得意味深長。
自從李旦貓在慶陽宮裡不肯出來,專心造兒子的時候起,武曌便開始了獨自上朝面對群臣的日子。
當真是獨自上朝,她連婉兒都不許跟著。
婉兒何嘗不知道她這是在保護自己,不被朝臣、宗室陷害、詬病。
武曌越是在意她、疼惜她,婉兒便越覺得心裡不好受。
婉兒想為武曌分擔,而不是隻做躲在她身後的女人。
又一日下了朝,婉兒重提這件事。
“你急什麽?將來多得是機會呢!”武曌由著她替自己除了朝服,換了家常裙裳。
“那些人又不是洪水猛獸,還能如何了我?”婉兒道。
被武曌一把拉入懷中:“他們不是洪水猛獸,卻一個賽一個的詭計多端。朕可不想朕的寶貝,被他們覬覦了去!”
說著,就在婉兒的頰邊落下一吻。
婉兒羞駭,慌忙四顧。
武曌繃著臉哼了一聲:“小崽子不在,你緊張什麽?”
婉兒無語。
說起這件事,武曌就不快活:“自從那小崽子住進宮裡,你都多久沒和朕親近了?今日都賠給朕!”
婉兒更覺無語:這人能不能出息點兒,別吃莫名的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