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鄭氏卻久久不能安歇。
她又一次不放心地問著:“她……那位貴人,當真沒問你旁的?”
婉兒無奈地看著鄭氏憂心忡忡的臉。
燈燭有限,這會兒早被熄滅了,好簡省著些用。
慘淡的月光,從破口的窗欞處溜了進來,潑灑在鄭氏的臉上,映得那張臉,越發地慘白。
“當真沒問旁的。”婉兒道。
“阿娘,你別擔心……那位貴人,並沒有為難孩兒。”婉兒又勸慰道。
鄭氏揪緊的眉頭,並沒有因此而舒展半分。
“她既然能尋到這兒來,又怎麽會沒事兒呢?”鄭氏喃喃道。
顯然,鄭氏口中的“她”和婉兒以為的“她”,並不是一個人。
婉兒垂眉想了想,便知道了,鄭氏口中的那個“她”,極有可能是害死上官家滿門的,那位高高在上的大唐皇后。
所以,是那位未來的女皇帝,打發她的女兒太平公主,特意來瞧瞧自己這個上官家唯一的遺孤,過活得怎麽樣嗎?
婉兒在心裡默默搖了搖頭。
她並不認同自己的猜測和鄭氏的擔心。
那位未來的女皇帝,她的眼裡,看到的,恐怕只有這萬裡江山。
區區一個罪臣之後,螞蟻般的上官婉兒,在她的眼裡,又算得了什麽呢?
便是上官婉兒的祖父上官儀,被殺掉,也不是因為那位未來的女皇帝與他有私怨,而是因為上官儀成了她晉身路上的絆腳石。
她不過就是踢掉了一顆絆腳石罷了。
在她的眼裡,恐怕也只有江山和權力,才是唯一在意的吧?
若她真的只是那麽點兒格局,就沒有後來,敢將上官婉兒留在身邊,委以重任的驚世之舉了。
在婉兒看來,那位太平公主,與其說是奉了她母親的命令來查看自己的,倒不如說是胡亂地逛到了掖庭這個她不該來的地方。
是以,那些跟隨的內監,才會緊張若斯。
然而,婉兒畢竟是擁有洞悉歷史的金手指,鄭氏卻沒有這個能耐。
她此刻,純然地是一腔牽掛女兒安危的慈母之心。
婉兒理解。
因為理解,她才會耐著性子,不住地勸慰鄭氏,不要擔心。
婉兒的手上忽然一緊。
鄭氏不知又想到了哪裡,驀地攥緊了她的小手。
“阿娘?”婉兒看她。
“好孩子,她都對你說了什麽?當時是怎樣的光景?你再同阿娘細細地說一遍!”鄭氏急道。
婉兒無語。
再說一遍,就是她第三次重複了。
可是,看到鄭氏滿面的驚弓之鳥的神情,婉兒又實在忍不下心。
遂又將白日裡太平公主如何突然闖入,當時是怎樣的情境,在場的又有誰,自己如何反應,又如何作答,一一詳述了一遍。
其實以她才不滿八歲的年紀,能夠如此口齒伶俐、思路清晰地將一件事訴說明白,連當時在場的每一個人的神態、表情皆囊括在內,已經堪稱神異了。
鄭氏似是早已經習慣了女兒的敏異早慧。
她聽了婉兒的敘述,臉上的憂愁並未退散。
“那位貴人,當真沒問出你的姓氏來?”鄭氏緊張道。
婉兒隻想無語望天。
鄭氏這種,應該叫做神經質了吧?
“阿娘,你放心,真的沒有!”婉兒一再保證。
“女兒知道分寸的。”她又道。
鄭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眸中閃爍著慈愛:“我的婉兒,從來都是這樣聰明……”
繼而歎息:“只可惜,我的婉兒這樣聰明,又這樣好看,要在這掖庭裡苦熬一生……”
哪裡會在這兒苦熬一生呢?
等到我十四歲的時候,自然會被那個人看中的。
婉兒心道。
不過,這種話在心裡想想就好。
她是絕不會和第二個人說的。
見鄭氏平靜了些,不知在想著什麽,婉兒生怕她再胡思亂想,忙岔開話頭兒道:“阿娘,今日的那個貴人,到底是誰啊?”
鄭氏聽得眉頭再次攢起。
她猶豫了幾息,終究還是覺得,有必要告訴女兒,至少讓女兒今後學著提防些。
“那是陛下和……和武皇后的長女,太平公主。”提及武皇后,鄭氏的心裡,還是做不到毫無波瀾。
什麽!長……女?
婉兒的臉色驟變。
不對!不對!
太平公主怎麽會是武皇后的長女?
她的長女,明明是安定公主,諡號“思”。
那個可憐的小公主,尚在繈褓中的時候,就不幸夭亡。
武皇后聲稱是當時的王皇后因為妒忌害死了小公主,王皇后也因此被高宗所猜忌,後致一敗塗地。
小公主之死,就是王皇后以及蕭淑妃敗給武皇后的肇始。
更有史書記載,小公主其實是被武皇后狠心扼死,然後嫁禍給王皇后的。
且這樣說的史家,不在少數。
婉兒上一世精研初唐史,這麽重要的一段,絕不會記錯。
“武皇后的……長女?”婉兒盯著鄭氏。
阿娘你沒記錯嗎?
太平公主,當真是武皇后的長女?
這怎麽可能?
“當然是那個女人的女兒,不然,你以為,只要是陛下的女兒,就可以恣意妄為了?”鄭氏顯然沒明白婉兒的質疑所在。
鄭氏這樣說,便意味著,“長女”這兩個字,根本就不存在問題。
婉兒當然也知道“陛下的女兒”也有不可以恣意妄為,甚至活得謹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錯半步,就丟了性命的。
蕭淑妃留下的那兩個女兒,不就是這樣的嗎?
可是重點不是這個!
太平公主,怎麽可能是武皇后的長女呢?
難道是,她穿越前所學的歷史,有誤?
婉兒旋即就否定了自己的這個念頭。
這不是遙遠的古人類史,這是初唐,有充足的信史可以印證當時發生過的任何一件大事,只要它們被記錄到了史書裡。
如果不是鄭氏記錯,如果不是歷史搞錯,那就只有,一種可能——
她穿越來的,並不是她所熟悉的那個初唐。
婉兒的小臉兒煞白。
這個結論太駭人了。
原本作為她的金手指存在的那些史實,於她而言根本就是毫無用處的。
如果這個初唐,只不過是無數個平行時空之中的一個,那麽歷史上曾經發生、不曾發生過的,任何事,都可能發生。
而歷史上那些注定或活或死、或飛黃騰達或身敗名裂的人,極有可能改變他們原有的人生軌跡,而朝著不可預料的方向飛馳而去。
這其中,就包括,上官婉兒自己。
那麽一個最最現實的問題,擺在了婉兒的面前——
如果她在這個時空死去了,她會回到原來的時空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是呼之欲出的否定。
鬼知道她的靈魂會流落到過去、現在、未來的哪個平行世界裡,那才是真真正正的絕望。
身為一個曾經的知識分子,婉兒一點兒都沒有證實了平行時空存在的狂喜之感。
命如浮萍,不可預知,連死後都不知道魂歸何處……
這種情況下,誰還有心思,為科學的大發現而歡呼鼓舞?
婉兒猛然意識到,她過往學的那些大道理,那些正能量,那些主.旋律的價值觀,此刻都一文不值。
唯有活著,如何活著,才是最最真實的真實!
莎翁說,生存還是滅亡,這是個值得考慮的問題。是默然忍受命運暴虐的毒.箭,還是挺身反抗人世的無涯的苦難,通過鬥爭把它們掃清?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高貴?
婉兒隻想借用莎翁的話來回答:死了,睡著了,就什麽都完了。
所以,歸根結底,她該怎麽活下去呢?
既然身為上官婉兒,或許就注定和那位歷史上唯一的女皇帝,牽絆在一處吧?
如果,那個女人,能夠成為皇帝的話。
“阿娘,你給孩兒講講陛下和……武皇后的事吧!”婉兒撒嬌地抱著鄭氏的胳膊,道。
之前的那些念頭,如電光火石般閃過她的腦際,害得她臉色驟變,但表面上並未當真亂了分寸。
畢竟,她兩輩子合在一塊兒活過的歲月,未必就比鄭氏現在的年紀少。
心裡一套想法,面上另一副面孔,難道不是成年人慣有的嗎?
鄭氏更無從得知她的女兒,已經換了芯子。
她哪裡想得到,一個不足八歲的小姑娘,能有那樣多的心思?
鄭氏隻當婉兒是害怕了,以至於小臉兒被嚇白了。
見女兒抱了自己的胳膊,鄭氏忙摟了她在懷。
“我的兒,知道那些事做什麽呢?沒得多添煩惱。”鄭氏歎息道。
她擔心女兒是好奇當今皇帝和皇后的事,萬一以後心存怨憤,生出想為家族報仇的念頭,那豈不是自尋死路嗎?
“阿娘,婉兒不是小孩子了,該為阿娘分憂了。”婉兒道。
她確實是存了從鄭氏的口中探聽的打算,但是她也著實憐憫鄭氏,想著若能以自己之力,讓鄭氏後半生安然度日,也算是對鄭氏的生養之恩的報答了。
“唉!阿娘的婉兒長大了!”鄭氏慨歎道。
她仍是摟了婉兒,猶豫再三,終是道:“阿娘既想讓婉兒知道多些,以後少吃些虧,又怕婉兒知道得多了,平白招惹麻煩……”
婉兒聽她矛盾的語氣,愛女之意拳拳然,心裡面也酸澀起來。
“阿娘,你這麽多年教婉兒讀書、明理,婉兒不會平白招惹禍端的!”婉兒誓然道。
鄭氏聞言,垂頭,盯著她月光下清麗婉然的小臉兒,又是歡喜又是酸楚:“那阿娘就把知道的,都告訴你。”
“可是婉兒,你要答應阿娘……”鄭氏忽然話鋒一轉,“……你要答應阿娘,一輩子都不許動報仇的念頭。”
婉兒靜靜地盯著鄭氏,深深地點了點頭。
她清楚,鄭氏這樣說,並非是不恨,而是怕她心中存有一絲絲為家族報仇的心,以至於以卵擊石,萬劫不複。
婉兒此時其實更好奇的是,那個讓許許多多的人,又恨又怕,又讓許許多多的人甘心追隨的女子,她究竟,是怎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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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這篇文的大背景就是架空的,半史實半虛構。
是坐著菌給自己,編織的一個美好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