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的大婚,比預計的舉行的還要快,還要早。
皇帝自那日秦鳴鶴用了砭針刺血之法後,病情時好時壞。日子久了,大概他自己也灰心了。
如今他最大的心願,或許就是看著最疼愛的女兒風風光光地出嫁、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再將權力順利交接給太子,他這一輩子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婉兒在承慶殿中日日侍奉武皇后,偶爾隨從武皇后在紫宸殿中侍疾的,都能感覺得到,皇帝想要看到太平公主出嫁的急切心情。
在這份急切心情的催迫之下,有司製備嫁妝、選擇吉日、布置婚禮等等,都仿佛駕上了快馬。
終於,這場被載入後世史冊的奢華婚禮,提前舉行了。
唐人婚禮在晚間舉行,是真正的“昏”禮。
皇帝與武皇后夫婦,親自把盛裝打扮的太平公主送出了宮,由太子李賢護送到舉辦婚禮的長安縣衙。
婉兒是武皇后的隨侍,也隻得著機會看著太平公主的儀仗車駕,和太子的護衛隊伍出了宮門。
聽說隊伍的打頭已經快到長安縣衙門口了,隊尾剛出了宮門不遠。
婉兒肖想著那浩蕩的長龍隊伍,看著由近及遠,隔著幾步就點起一盞的臂粗的燈燭,將整座唐都照得亮如白晝,甚至真的如史書中所記載的那樣,把街兩旁的樹都烤焦了。
婉兒還是很感慨的——
一是為皇帝和武皇后夫婦,在寵愛女兒這件事上,出奇地步調統一。
二是為這奢華的布置,就算是在以富庶著稱的大唐,不知要耗去國庫多少。
三是為這場婚禮的真正主角,太平公主,看著這火樹銀花、極致的奢靡,不知她的心中做何感想。可會覺得嫁與良人,而深感幸福?
想到“幸福”,婉兒偷眼去看武皇后。
她正被皇帝攜著手,看似心不在焉的,其實一雙眼睛始終沒有離開太平公主的婚車消失的方向。
皇帝則時而看看她,時而和她望向同一個方向。
他的精氣神難得這般好。
女兒大婚,似乎讓他的病,全好了。
婉兒垂下眼睛去,盯著自己的腳尖。
她的存在,豈不像腳下的塵埃一般,卑微?
他們才是夫妻,生兒育女,又看著兒女們長大,看著兒女們有了自己的家庭、兒女的夫妻。
我又算是什麽呢?
婉兒憂戚地想。
哪怕皇帝命不久矣,哪怕天后重將成為太后,甚至成為皇帝,她的感情世界,也是婉兒插足不進的。
婉兒能參與的,或許,也只有她的政治世界了。
婉兒於是又默默地歎了一口氣:該慶幸的是,她穿越成為了上官婉兒,而不是其他人,不是嗎?
皇帝和武皇后仍守在宮門口沒動,原是舍不得女兒,想多看幾眼的。
沒想到,看著看著還真就看來了事兒。
遠遠的一匹快馬疾馳而至,馬上的是一名千牛衛武官。
之前太平公主的婚車和儀仗隊伍,正是由太子帶著千牛衛護送的——
皇帝和武皇后的心都提了起來。
那名千牛衛武官已經翻身跳下馬來,向著皇帝夫婦拜伏行禮。
“怎麽了?”皇帝急問道。
“是……長安縣衙的大門太窄,婚車進不去,太子殿下請示二位聖人……”
話未說完,就被武皇后冷冷打斷:“這種事也用得著來請示!”
語聲之中的斥責意味明顯。
那名武官愣了一下,便不敢多言了。
皇帝側目看了眼武皇后,咳了一聲道:“既然門太窄,就拆了吧。之後再補修,也是一樣的。”
那名武官連忙稱是,又怯怯地偷瞄了瞄武皇后,才再次施禮準備離開。
被武皇后喝住:“告訴太子,若還是這種小事,就不必來請示了!”
這話直指太子這種小事都不敢做主,沒有擔當,實在不像個儲君的樣子。
又是當著臣子,於眾目之下說的,可算是很嚴厲了。
婉兒忖著武皇后心裡對太子的不滿,心想以後承慶殿與東宮之間的是是非非,只怕少不了。
她之前親眼見過太平公主的婚車,著實奢華得離譜。
長安縣衙名為縣衙,那可不是普通的縣衙。婉兒沒見識過長安縣衙的大門,卻也能想見得到那扇門一定不比尋常府衙的大門遜色。
她一時之間想不出太子如此巴巴兒地派了一名千牛衛武官來稟報,是為了彰顯自己事無巨細地“恭奉父皇母后”,還是因為沒有膽子下令拆了縣衙大門。
總之不管原因為何,在武皇后這個強勢慣了的人的眼裡,太子此舉,必定是既無擔當魄力,又分不清輕重緩急——
拆了長安縣衙的大門,和耽誤了太平公主的婚儀,孰重孰輕,武皇后的心裡,可掂對得很清楚的。
那名千牛衛武官領命疾馳而去,武皇后就再沒有露過好臉色。
她也隻站了一會兒,便面無表情地向皇帝道:“夜風寒涼,九郎回吧。”
皇帝有些訕訕地摸了摸鼻子,隻得說好。
武皇后送皇帝回紫宸殿安歇,自己仍回承慶殿。
感知到她的不高興,承慶殿中人都小心翼翼地伺候著。
婉兒亦如是。
就像她預料的,武皇后回到承慶殿之後,根本無心安歇,而是命取來了皇帝積下來不及批的奏折,就坐在書案後面翻看。
婉兒便侍奉在一旁,偶爾磨墨、奉茶。
如此悶坐了約莫一個時辰,武皇后將奏折丟開,喚趙應。
“派妥當人去看看薛府如何了。”她吩咐趙應。
趙應稱是,馬上打發趙永福出宮去看。
很快傳來消息,說是那邊已經行罷禮,就要安歇下了。
武皇后聞言,疲倦地揉了揉太陽穴。
馬上就有一個熟悉的、帶著清清涼涼氣息的身影靠近了她,還力道體貼地雙掌揉在了她兩側的太陽穴上。
武皇后驟然得了放松,於是撤回手,乾脆由著婉兒揉.捏了去。
婉兒這次多了個心眼兒,她一邊替武皇后揉捏著,一邊分了些許心思注意殿內的光景。
果然察覺到趙應不動聲色地向殿內當值的諸人揮了揮手,那些人便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婉兒:“……”
她怎麽覺得,承慶殿中存在著某種,她不了解的暗語呢?
這意味著什麽?
婉兒的心頭劃過別扭。
“手法倒是越發地純熟了。”武皇后忽然開口,打斷了婉兒的思緒。
婉兒一怔,手上的動作停了一下,便又繼續。
“是前幾日向秦大人學的……他說,按壓這幾個穴位,最能醒腦明目。”婉兒答道。
“秦鳴鶴嗎?”武皇后閉著眼睛問道。
“是。”婉兒回答。
武皇后輕笑一聲:“他說話的口音怪得很,虧你有心聽得清楚。”
婉兒見武皇后露出輕松的模樣,不似之前那般陰鬱了,自己的心情也隨之好了起來。
武皇后當然不知道,她特意與秦鳴鶴相識,為的不止是學幾手按摩穴位的功夫。
武皇后更不可能知道,身為穿越者兼學霸出身的婉兒,上一世就記憶力超群,精擅好幾門外語。
想到自己這超過常人的記憶和語言天賦,或許將來大有用處,婉兒的心情於是更好了。
她隨口答道:“用了心,自然是能聽得清楚的。”
手腕突然被身前人扣住,婉兒一驚——
武皇后已經不客氣地扯了她跪到自己眼前,仍扣著她的手腕。
婉兒不適地低下頭去。
她仍是沒法離得這麽近地面對武皇后。
“用心?嗯?”武皇后挑眉問道。
婉兒心裡面一陣凌亂。
她自然不能承認,她對武皇后的“用心”。
遂做驚惶狀,伏身拜了下去:“天后操持國事,日理萬機,這種小事不值得天后用心。妾方才失言,請天后恕罪!”
婉兒所指的,是武皇后這樣的大人物,實在沒必要對秦鳴鶴這種小人物口音如何用心聽。
武皇后卻不買帳,微微笑著。
“本宮看你,不像是失言。”武皇后口中說著,方才還扣過婉兒手腕的手指微微動了動,似是想要回味掌心的柔.滑觸感。
婉兒的腦中瞬間空白一片,所以她該怎麽回答?
無論如何,她是不會承認,對武皇后用心的。
武皇后卻自顧自續道:“用心取悅而說謊,與用心取悅而不說慌,你倒是說說,若是你,你選擇哪一個?”
婉兒脊背發涼,辨不清武皇后到底想說的,是什麽了。
“妾……妾不明白。”婉兒隻得艱難道。
“你不必明白。”武皇后瞧著她,嘴角勾起一個淺淺的弧度,不知是笑,還是諷刺。
婉兒於是更不明白了。
所以,武皇后是在指什麽?
婉兒的理智迅速做出判斷:武皇后應該不是看出自己對她的心思。
既說“你不必明白”,那麽她所說的,八成就是與自己無關的事?
那又是什麽事呢?
婉兒心念電轉——
今日是什麽日子!
能讓武皇后這麽說的,十有八.九與太平公主有關。
難道指的是太平公主與駙馬薛紹的婚姻?
婉兒不敢多言了,只是做恭順狀,靜候武皇后的訓教。
武皇后沒再看她,而是忽然起身,踱了幾步。
婉兒沒得她允許起來,不敢動彈。
唯有仰著臉,被她高挑的身影,牽動著心神與目光。
武皇后似有些煩躁,但她自控力極好,又在原處踱了幾步,方站定了。
婉兒從低處看著她,覺得她的氣場,又恢復了平素的威嚴。
“用心取悅而說謊,若純然出於在意、愛重,或可原諒,”武皇后深沉道,“否則,絕不可饒恕!”
婉兒聽著這字字如錘敲擊在心口,她愣怔地盯著武皇后,忘了該有的敬畏——
這些話,武皇后仿佛不是對她說的,卻怎麽,又像是,對她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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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曌: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你緊張什麽?
婉兒:嗯,很漂亮的鬼。
阿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