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皇后離開紫宸殿之前,回頭看猶怔怔出神的太平公主。
皇帝說了許多話,精神頭兒有些不濟,但想到為女兒尋了一個滿意郎君,心裡還是很高興的。
他認定武皇后回頭看太平,是因著太平若是大婚,很多細節需要做母親的去打點,她們母女肯定有些體己話要說,遂大度地朝太平擺了擺手:“替朕送你阿娘回承慶殿。”
太平一個晃神,方訥訥地向皇帝行了禮,陪武皇后回了承慶殿。
回到承慶殿,武皇后直接帶著太平去了寢殿。
她牽了太平的手,母女倆倚榻坐了。
武皇后將所有人都打發走了,包括承慶殿中人,和太平的隨從,甚至連婉兒也揮退了。
室內只有她們母女兩個。
武皇后盯著太平看不出喜憂的臉,眼底湧上了些擔心來。
“你和阿娘說實話,想嫁不想嫁?”武皇后問得單刀直入。
太平被她問得又是一怔。
想嫁嗎?不想嫁嗎?
太平的雙眸中,閃爍著茫然。
她這樣的反應,讓武皇后更覺擔心。
“阿娘隻你一個女兒,有什麽話說不得的?”
武皇后說著,摟了女兒的肩膀,道:“你若想嫁,阿娘便為你置辦最好的嫁妝,讓你風風光光地嫁入薛家,以後任誰也不敢小覷了你。你若不想嫁……”
武皇后垂眼看女兒:“……阿娘就再為你尋更好的人家。”
薛家。
更好的人家。
太平的耳朵裡,只聽進了去這幾個字。
遍觀大唐,還有比薛家“更好的人家”嗎?
或者說,若論下嫁,還有比薛家更適合她下嫁的人家嗎?
大唐歷來傳統,公主,尤其是得寵的公主,大多嫁給公主的兒子。
也就是說,她們未來的婆婆,就是她們的姑姑。
如此一來,一則是親上做親,嫁出去的公主不會受到苛待,二則也是皇家籠絡宗室的法子。
父皇有好多姐妹,但感情最好的,就是同母的城陽姑姑。
昔年城陽姑姑下嫁杜荷,杜荷被疑謀反,父皇只是處置了杜荷,而沒有動城陽姑姑和杜素然母女。
後來又把城陽姑姑下嫁於薛瓘,夫妻極和睦相得。
這樣的人家,還有什麽不好的呢?
太平都能想象得到:若自己執意不嫁,母后也會想辦法向父皇拒絕。
那麽之後呢?
父皇還會替她尋“更好的人家”吧?
一定是的。
就像父皇此前在紫宸殿中所說,“女兒家遲早是要嫁人的”。
難道女兒家,就注定得嫁人嗎?
太平深深地疑惑了。
不過她周圍的女子,都是這樣的,到了合適的年紀,都要嫁人。
也只有……杜素然。
杜素然已經二十多歲了,還未曾嫁人。
杜素然……
太平無聲地歎息。
至少,薛紹和杜素然是同母異父的姐弟。而薛紹的五官,和杜素然肖像。
如此,看著那麽張好看的臉,應該……不會覺得厭惡吧?
太平抬頭,看著仍是一臉探究,卻不急著尋求自己的答案的母后,心內又是一陣茫然。
若她問母后“世間的男子,值得嫁嗎”這個奇怪的問題,會不會被母后視為古怪?
這個問題,本就奇怪得很。
可是……母后曾經嫁過兩個男人——
如果給祖父當才人,也算是“嫁”的話。
對於這個問題,母后應該很懂得吧?
但是,太平不敢問。
武皇后並不知道女兒心裡正在想著什麽,她看著女兒,仿佛看著還那麽丁點兒大的小人兒。
心裡面柔腸催動,目光柔和十分:“想出答案了?”
自然是想不想嫁的答案。
太平凝著母后,嘴唇動了動,“不想”兩個字,怎麽都說不出口。
女兒家遲早是要嫁人的……無論嫁給誰。
太平驀地想到了在紫宸殿中,一邊向自己殷勤地介紹薛紹如何如何好,城陽姑姑如何如何好,一邊禁不住咳嗽,臉色煞白缺少血色的她的父皇。
若她真的拒絕了薛紹,父皇一定很難過很失望吧?
他已經病成那樣,剛剛因為秦鳴鶴的醫術而有些起色,會不會因此又加重了病勢?
太平不敢想,不願想。
她輕輕閉了閉眼睛。
黑暗之中,出現了薛紹那張臉……
模糊的、不清晰的薛紹的臉,和腦海中熟悉的杜素然的那張臉,交織在了一起——
幸虧,他們長得很像,不至於讓人生厭。
太平這樣想著,方緩緩睜開眼睛,看著自己的母后:“孩兒嫁。”
是“嫁”,不是“想嫁”,也不是“願嫁”。
以武皇后之洞悉力,怎麽會聽不出這其中的絕大不同?
她看著女兒,總覺得這個唯一的女兒,自己有些把握不住了。
明明,她周圍的一切,所有人,她都自問把控得清清楚楚。
這大概就是“兒大不由娘”?
既然女兒說“嫁”,武皇后也說不出什麽來。
可心裡還是別愣愣地不舒服。
武皇后又忍不住囑咐了太平幾句,才放她離去。
看著太平的身影消失在殿門口,武皇后若有所思,輕喚趙應道:“傳杜素然來見本宮。”
自先太子李弘薨逝之後,大唐皇家終於迎來了兩件事,一掃之前的陰霾。
一件喜事,最受二位聖人寵愛的太平公主,將要下嫁城陽公主之第三子,新封的平陽縣開國子、右武衛將軍薛紹。
一件大事,皇嫡次子雍王李賢,將要被立為儲君,正位東宮。
相比第一件事,絕大多數人都本著看熱鬧的心思,第二件事則更是牽動人心。
從來儲君為國之根本,先太子逝去之後,儲君遲遲不得立,使得朝堂內外人心浮動,甚而有人起了些別樣的心思。
如今,太子得立,那些之前中立的臣子們,尤其是傾向於身體強健、文武雙全的新太子的臣子們,都大大地松了一口。
太平公主的婚禮,需要選擇吉日,需要置辦嫁妝,且先太子還在喪期,一時半會兒還辦不起來。
但是冊封太子的典禮,卻在緊鑼密鼓的準備,和皇帝的催辦之中,很快便舉行了。
於是,大唐有了一位新太子,包括新太子李賢在內的很多人,都是志得意滿,覺得皇朝前途可期。
然而,這其中他們不能不看到新的隱憂。
那便是,武皇后——
他們不知道皇帝是怎麽想的,竟然前頭立了一個成年的太子,後面就跟了一位攝政的皇后!
處心積慮這麽多年,終於熬到了太子的位置上。
紫宸殿裡躺著一個病老爹也就罷了,誰承想,頭頂上還多了個頂著“攝政”名頭的老娘?
東宮之中,李賢全沒了初封太子時候的意氣風發,覺得自己可笑得像個小醜。
一個被當作傀儡操縱的小醜!
李賢喝了幾杯酒,心底的怒氣被激發出來,喝退了試圖來勸諫他的太子妃,又狠狠摔了幾個杯碟。
猶覺不解氣。
他斜眉看到一旁畢恭畢敬侍立著的趙道生,仍是那副陰柔的眉眼,讓他心底裡的某種欲.念更強烈地往上湧……
李賢眯了眯眼睛,很有些食髓知味似的。
他到底還是忌憚著承慶殿裡的武皇后,不敢如在外開府的時候那樣十分地放.縱,遂長身而起,一把扯了趙道生:“出宮!”
李賢在京郊有一處別院,當初置辦下的時候,就是為了多留個心眼兒。
如今他成為了太子,除了皇帝和武皇后,自然更沒人敢管他。
好不容易挨到別院,扯著趙道生發.泄一通之後,李賢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
見趙道生被折騰得幾乎就剩一口氣,李賢滿意地撇了撇嘴,也不管他,自顧沐浴了,穿了衣衫。
正琢磨著何時回宮,以及一旦被皇帝和武皇后問起的時候,如何回答呢,有別院當值的親信侍者來稟,說是有客人求見。
李賢聽到那個“客人”的名字,眉頭就擰了起來。
他其實很想把那個人攆走,然而此刻卻得罪不得那個人,隻得耐著性子命人請進來。
“見過太子殿下!”賀蘭敏之仍是衣著鮮亮耀眼,站在廳中,大喇喇地朝李賢行了一禮。
李賢打量著他身上的衣衫,不禁又皺了皺眉。
先太子新喪不久,人人都怕儀態失措觸了二聖的霉頭,偏他穿成這樣招搖過市。
就算李賢不喜歡死去的李弘,賀蘭敏之這副模樣也招他厭惡。
李賢隨意地讓他免禮。
賀蘭敏之也不客氣,大搖大擺地在旁邊的椅上坐了,一雙眼睛賊溜溜地往內室的方向瞧。
李賢斜他。
賀蘭敏之收回目光,看到李賢似是剛沐浴過,嘻嘻笑道:“太子殿下興致不錯啊!”
李賢眉心一跳,心裡面更覺得膈應得慌。
“有事?”他挑眉,看賀蘭敏之。
賀蘭敏之也不在乎李賢的目光不善,眯著眼笑:“原想著殿下初立東宮,該是勵精圖治、大展宏圖的時候,卻沒料到殿下閑情逸致頗濃啊!”
李賢聽他陰陽怪氣的,已經添了三分火氣:“周國公今日,是來教訓孤的?”
“不敢!”賀蘭敏之嘿嘿笑,“臣怎麽敢教訓殿下呢?臣一身榮辱,還要仰仗殿下呢!”
李賢冷哼一聲,不理會他。
賀蘭敏之一點兒都不覺尷尬,仍道:“聽聞,聖人的病,是太平公主殿下舉薦的秦鳴鶴醫好的?”
李賢聞言,冷嗤:“你還敢和孤提秦鳴鶴?”
賀蘭敏之手一攤:“她舉薦秦鳴鶴,咱們舉薦明崇儼了啊!”
李賢煩極了他自稱“咱們”如何如何,怒指他道:“你明知明崇儼與孤不和,還讓孤舉薦他!你到底安的什麽心?”
賀蘭敏之哈哈大笑:“太子殿下以為我安的什麽心?我,韓國夫人的兒子,對太子殿下您,安的是什麽心?”
李賢被他問得噎住,某個沉寂了多年的傳聞,梗在他的胸口,堵得慌。
賀蘭敏之見狀,站起身來,哥兒倆好般親昵地拍了拍李賢的肩膀:“太子殿下放寬心,誰想害你,我都不會想害你的!”
李賢緩緩舒出一口氣,臉色沉鬱:“說吧,你到底做什麽來了?”
賀蘭敏之勾起一抹詭異的笑:“就是來提醒太子殿下……請太子殿下想一想,如今最該提防的是何人?”
李賢睨著他,不言語。
賀蘭敏之自說自話:“太子殿下再想一想,天后身邊,如今最得寵的,是哪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