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太平所料,武太后果然是在別院,和婉兒在一起。
母親對上官真是越發地上心了……
太平心忖。
她其實無意干涉,當然也沒那個能耐干涉母親的私事。
有時候太平甚至會想,后宮中的女人都是可憐人,連自己這個最最得寵的公主,都有一番說不出的苦楚,何況是如母親這般,從女人堆裡拚殺出來的。
既然父皇已經駕崩,母親想有個陪伴,倒也不是什麽壞事。上官這樣乾淨、敏慧又博學的女子,總比馮小寶之屬的醃臢男人強吧?
曾經,懾於母親的強力,太平甚至是想要討好母親的——
哪怕是為了自己的孩兒,她也是打算討好母親的。
可是,隨著李顯被廢,又馬上被要求就藩,其態與發配並沒什麽分別。
那般窘迫,那般淒惶地離開了東都……
太平只要一閉上眼睛,李顯落魄得像個小老頭兒般的背影就在她的眼前晃啊晃;而昔年李弘活著的時候的樣子,還有李賢……就這麽一股腦地湧上了心頭。
這讓太平有一瞬的惶惑:他們都是母親的兒女,她會不會也和他們……一樣的結局?
從踏入別院的那一刻起,太平就努力收拾起自己的情緒,使得自己看起來,與平時並沒有什麽分別。
“見過母親!母親萬安!”太平向武太后行禮道。
武太后居高臨下地瞧著她,已經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神色的異樣。
不過,武太后什麽都沒有表示,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上官娘子也在這裡呢。”
那意思,明擺著是讓太平也向婉兒見禮。
此舉不止讓太平一愣,婉兒的臉色也微變了變。
太平直覺今日與往日不同:母親這是想讓世人認可婉兒是她的……身邊人的意思嗎?
迫於母親的威壓,太平不敢猶豫,也向婉兒欠身行禮:“見過上官娘子。”
她稱呼慣了“上官”的,“上官娘子”什麽的,叫著還真別扭。
婉兒忙側身躲過她的見禮。
太平是長公主,超一品的品階,沒有向她行禮的道理。
婉兒不由得心頭暗怪武太后:這人也忒著急了些!
不過,想到武太后此舉背後的心思,婉兒的心裡還是泛過了幾絲甜蜜。
“不敢,殿下還是一如往日稱呼便好。”婉兒道。
還是叫我上官吧,彼此心裡都舒坦些。
見婉兒連自己的半個禮都不曾受,亦不見分毫的狂悖模樣,太平心頭稍松——
至少,上官沒像母親一般……不可理喻。
太平並不想把這種詞匯用在自己母親的身上,但是對於母親的惶恐心情,卻是真真切切的。
“她是小輩,合該……”武太后話說了一半,就被婉兒一道眼風丟了過來,後半句話就這麽被噎了回去。
她其實想說,太平從自己這裡論起來,是婉兒的晚輩,合該向婉兒行禮的。
自從確定了婉兒的心意,武太后便無時無刻不想向天下昭示婉兒屬於她,更迫切地想要婉兒,以伴侶的身份,站在她的身邊。
這份心思迫切得緊了,就會忍不住溜達出來。
她也知道婉兒的顧忌,她是無所謂的,卻不能在意婉兒的處境。
掂對再三,武太后還是打算想將這事按下。
話鋒一轉,她看向太平:“你這是從哪兒來的?”
太平假作根本沒聽懂武太后剛才的“她是小輩”的言辭:“兒臣從京郊來。今日是顯就藩的日子,兒臣……去送他一送。”
太平還是打算如實回答。
武太后聞言,心頭微松。
太平的誠實,讓她稍覺放心:她不愁不知道太平的動向,但是她自己查知是一回事,太平誠實對她,就是另一回事了。
武太后看向太平的目光,於是添了幾分慈愛。
連帶著也關心起了落魄的李顯:“他們一切都還順利吧?”
“他們”指的,當然不僅是李顯。
太平抿了抿唇,垂眼道:“都還順利。只是……”
“只是?”武太后挑眉。
太平心一橫,索性直言道:“只是可憐裹兒,剛出生不滿月,連張繈褓都沒有……”
“裹兒?”武太后再次挑眉。
“……就是韋氏剛誕下的女兒,小名換做裹兒……兒臣憐他們兄妹年幼,便私自做主,包了些金銀細軟與他們。”太平說著,大著膽子抬眼看母親的反應。
武太后亦定定地看著她。
那種目光,很複雜,太平一時之間看不懂,卻也強忍著膽怯,迎上了去。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般。
良久——
太平是這樣覺得的。
武太后先開口了,不是對她說話,而是喚趙應進來。
她吩咐趙應馬上從內帑支取金銀、錦緞、布匹若乾,著快馬追上廬陵王一行,賜給廬陵王的兒女們。
太平聽得呆住,直到趙應領命離開,都沒緩過神來。
武太后已經微微含笑瞧著她了:“為人父母者,都是一樣的心情。”
太平不知該怎麽回答,這是在說李顯看到自己的兒女受苦不好受,還是……母親在說她自己的心情?
武太后並沒期待她的回答,而是突然沉了臉,道:“你覺得,顯他們可憐嗎?”
太平登時心頭警覺。
喉間滾了滾,方道:“身為天子,縱容外戚,確是不妥。”
武太后面色稍緩:“你倒也瞧得清楚。”
太平一凜,忙道:“顯不適合做皇帝,天下人都是盡知的。”
“那麽你覺得,你父皇當初傳位於他,錯了嗎?”武太后緊接著問道。
太平被問住了,難道她要說,父皇當初就傳錯了人嗎?
誹議君父,怎麽可以?
武太后依舊沒有期待太平的回答,而是直言又問道:“那麽你覺得,旦能做個好皇帝嗎?”
太平張了張嘴,原是出於本能地想要回答“是”,畢竟這是母親推上去的人,代表著母親的意志。
而且,遍觀父皇的兒子們,除了李旦,難道還有旁人能坐那張龍椅嗎?
母親難道會把不是自己親生兒子的父皇的兒子,推上那個位置?
可是,這原本順理成章該說出來的話,太平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了。
她隱隱覺得,母親是在表達一層,她如今尚未看清楚的意思。
那麽,那層意思,究竟是什麽?
太平在心裡,問自己。
婉兒就在旁邊,聽著這母女兩個的對話。
武太后的每一句話,都直戳太平的心。婉兒都不禁為太平捏了一把汗。
她覺得,武太后是不是把自己的女兒,逼得太緊了?
婉兒其實是想開口替太平解圍的。
不過,她也很清楚自己的身份——
她沒有資格,參與這母女兩個的對話。
何況,她眼下尚未明了,武太后究竟意欲何為。
武太后接連丟出直至靈魂的問題,換來太平的無言以對、窘迫而立之後,她並沒有生氣,反倒自顧微微笑了。
這麽一笑,太平更覺詫異。
而婉兒卻覺得心頭一松:以她對武太后的了解,武太后絕不會傷害太平。
或許,這一切,所有的問題甚至詰難,只是對太平的考驗?
或許,這重重考驗,才剛剛開始?
婉兒決定拭目以待。
“你不知道嗎?”武太后含笑看著女兒,“朕知道。”
太平嘴角抽了抽。
怎麽覺得母親像是在逗.弄自己呢?
接著,武太后便正色道:“旦登基之後,朕會命他主持一場行獵,以壯君威。你回去好好練練騎射,到時候別給朕丟人。”
“是!”太平忙應道。
她敏銳地捕捉到母親話中的別樣意味:母親說的是別給她丟人,可不是說“別給皇家丟人”,這是什麽意思?
將要打發太平走之前,武太后像是隨意地想起一件事似的:“新帝登基,孩子們都該沾沾喜氣。朕讓他們擬旨,封虎頭為萬年縣男。”
虎頭,是太平的兒子薛崇文的小名兒。
因為他才三歲,尚未封任何爵位。
作為皇帝的新外甥,得封一個縣男,五品的爵位,也不算什麽大事,可是這個封地……
太平立刻想到了其中的關節兒:西京長安以朱雀大街為界,西設長安縣,東設萬年縣。長安、萬年名為縣,其實是西京的附郭,地位不言而喻。
若是虎頭被封在其他郡縣也就罷了,母親卻偏偏把他封在了萬年縣!
“母親,萬年縣非比尋常。虎頭不過是帝甥,請母親該封其他郡縣吧!”太平婉拒道。
“帝甥如何?”武太后不認同道,“朕說得就當得!”
“可是……”太平知道母親的強勢。
然而這道旨意一旦頒下,將來他們母子要面對的壓力只怕更大。
“怎麽?你想抗旨嗎?”武太后不悅道。
太平頭皮發緊,覺得自己怎麽都是難。
武太后見她不再言語,便擺了擺手:“你去吧!此事就這麽定了。”
太平心中歎息。
她實在不願自己的兒子,也牽扯進權力的爭鬥。
“還有,”武太后又道,“朕已決定遷都,以後天子便在東都了。”
太平再次被撼住,隻得垂手退下。
太平離開之後,屋內安靜下來。
武太后斜瞄了瞄沒言語的婉兒。
“怎麽不說話?”她問道。
“太后當真要遷都?”婉兒道。
“這事,咱們不是早就說過了嗎?”武太后理所當然地回答。
好嘛,成了“咱們”了,真不見外。
婉兒心頭泛甜,面上卻不動聲色:“太后慎言,當心被小人拿住了把柄。”
武太后不屑地嗤了一聲,順勢摟了她的肩頭。
“有朕在,你怕什麽?”霸氣得很。
婉兒心中一動:她喜歡她的霸氣,也想要她一直一直這樣地霸氣下去……
武太后才不管旁人呢,和這小東西膩歪,就是要全心全意地膩歪才是正理。
“讓朕瞧瞧,昨兒化的花兒如何了?”武太后說著,就去撩婉兒額前的碎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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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哭唧唧):你們卿卿我我,丟給我一堆十萬個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