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來,讓朕瞧瞧昨兒畫的花如何了。”武太后拉著婉兒坐在梳妝台前。
她自然而然地撩開了婉兒額前的碎發——
一朵梅花狀的印記,綻開在婉兒的額心,殷紅色。
那是昨日武太后親手畫上去的。
那處,正是當初武太后摔碎茶盞,迸濺上的碎片劃破的。
兩載光陰過去了,經過禦醫妙手,疤痕已經淡了許多,又有額前的碎發遮著,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武太后還是覺得這處疤痕傷了婉兒面龐的完美,每次見到心裡都覺得懊悔不已。
近日她忽的想起前朝壽陽公主喜“梅花妝”的典故,就命工匠調製了一種特殊的顏料,親手為婉兒也描了這個梅花妝。
對於額頭上的疤痕,婉兒其實越來越看得淡了。
女子都是在意容貌的,但她如今的身份,鮮少有人敢於直視她,何況還有碎發遮著,那處疤痕也是淡淡的,沒什麽。
武太后喜歡為她描妝,婉兒也就由著她去了。
至少,武太后能夠這般做,便意味著,彼此之間因為兩年前的那場誤會生出的罅隙,已經慢慢愈合了。
這是好事。
武太后按著婉兒的肩頭,讓她在菱花鏡前坐下。
她自己則站在那裡,眼巴巴地尋摸婉兒梳妝台的物事。
如今只有兩人獨處,婉兒便任由這種無視“尊卑之別”的事情發生,安然而坐。
她更樂意縱容武太后像個打扮心愛的娃娃的小女孩兒般,打扮自己。
“顏色都淡了。”武太后盯著婉兒的額頭,語調還挺遺憾。
婉兒在心裡默默翻了個白眼兒:她難道不洗臉不梳頭的嗎?梳洗的時候,無論是她,還是侍奉的小蓉,都很小心地不要碰了這個“禦賜”的梅花妝了。
武太后是個行動派,說完就轉身去取了個精致的小小玉盒,隻半隻巴掌大。
打開,裡面是朱砂色的膏體,清甜的香味登時溢滿房間。
婉兒感覺到額前的碎發再次被撩起。
熟悉的、馥鬱的、富貴的香氣撲面而來,婉兒不由得屏息,閉目。
那是屬於武太后的氣息,哪怕無比熟悉,哪怕聞到過記不清多少次,一想到此刻自己的臉就在武太后胸.口和小.腹的位置,稍稍向前一點兒,就能貼上武太后的裙裳,婉兒的面龐就燒起了紅.熱。
武太后則並無覺察。
她勾著婉兒的下巴,專心於自己描妝的活計。
一時間,室內寂靜。
唯有武太后手中做畫筆的細毫,在婉兒的額頭上一下一下掠過的輕微響聲。
婉兒的額頭髮癢,一顆心也跟著癢了起來。
她努力地調整呼吸,讓自己不至於憋氣憋得喘不過來,也不至於因為武太后這樣的靠近而情不自禁地悸動起來。
只要伸開雙臂,只要向前貼近一寸,就能偎靠在這人的懷裡……
婉兒腦中那個叫做“理智”的小人兒,猛地敲醒了耽於想象旖.旎的她——
武太后都這麽專心的,婉兒怎麽忍心打亂她的節奏,破壞她的作品呢?
婉兒當然知道,只要她靠過去,武太后就會禁受不住與她膩.歪。
婉兒知道自己能夠讓武太后失態,然後情難自禁。
這種能把握住這人的感覺,真好……
如此想著,婉兒的心踏實了下去。
她開始享受這種感覺了。
良久。
武太后描妝罷,又歪著頭端詳了一會兒,才滿意笑道:“成了。”
婉兒方睜開眼睛。
入目處,武太后已經將身後的菱花鏡讓了出來,拉著婉兒的手,讓她看鏡中的她。
婉兒怔怔地看著鏡中的自己,額頭上的紅梅儼然盛開一般——
這人描妝的手藝越發純熟了。
“好看嗎?”武太后滿目期待。
婉兒自然說好看:“太后擅丹青。”
肯定的語氣。
越與武太后接觸,婉兒越覺得這人懂得的、會的東西多。就像一個挖掘不盡的寶藏,不一定什麽時候,就讓人驚喜意外。
“小時候被阿娘逼著學過。”武太后道。
她接著就展顏道:“早知今日能為卿卿描妝,當年就該再認真學些。”
婉兒聽她喚自己“卿卿”,是情人之間的親昵稱呼,臉上不由得紅了。
微垂了眼,婉兒的心底泛過甜蜜。
那位已故的楊夫人,為了讓女兒成才,或者說為了讓女兒在這個男人做主的時代能好好地活下去,當真用了一番苦心啊!
婉兒暗歎。
不得不承認,想要在眾多出色的女人之中,被身處高位的男人多看一眼、多在意幾分,除了美貌,除了心機,琴棋書畫詩詞賦哪一樣精擅,都是絕佳的砝碼。
這樣物化女人的思想,婉兒當然是不認同的,卻也不得不承認,在這個男權社會之中,既無力改變,就只能盡力適應,以圖安穩過活。
武太后就是踏著這樣一條路走過來的。
而今,她,以及婉兒,她們是能夠改變這個世界的人。
她們是為了心愛之人的歡喜才做這些事,她們或許也可以讓從今往後更多的女人,不必為了迎.合男人而活著。
婉兒忽覺下頜被挑起。
這使得她不得不仰著臉,面對著居高臨下、狐疑地打量她的武太后。
“在想什麽?”武太后不喜歡婉兒羞.赧之後突然的失神。
這讓武太后有種被心愛之人忽略的不快活。
在想什麽?
在想天下的女子啊!
婉兒在心中回答。
但是有些話,此刻說來為時尚早。
她於是朝武太后莞爾:“那份建言,太后覺得如何?”
武太后沒想到她的話鋒轉到了那個方向。
愣了愣之後,道:“文采、想法都是好的……”
她欲言又止的樣子,婉兒就知道,那之後一定還會跟著一個“只是”。
“只是什麽?”婉兒自己問了。
武太后眉毛蹙了蹙,沒想到婉兒竟有些心急起來。
武太后的心內也不由得憑添了幾分疑惑。
“前朝總說‘后宮不得乾政’,但本朝后宮原就是可以進諫天子的。當年文德皇后就曾屢次匡正太宗皇帝為政的弊端,當然她沒有用直接的方法。”武太后道。
婉兒知道她指的,是長孫皇后數次借古喻今勸諫唐太宗直言納諫的往事。
長孫皇后確為一代賢後,但也只是男權社會中,男人以為的“賢”。
她成全了她自己的賢名,那又如何呢?
雖於國於民不失為好事,卻也在枷鎖之中活了一輩子,中年早逝。
婉兒不要那樣卑微、痛苦地活著。
武太后也一定不肯那樣過一輩子。
“朕當年對先帝建言十二事,確實有看到國事弊端的緣由,但也有自己極大的私心……”武太后對著婉兒,說出了心底的實話。
婉兒渾沒料到她竟對自己這樣直白,倒是一下子怔住了。
武太后抿著唇頓了頓,方神色複雜地看著婉兒:“你如今……寫了那些東西,是不是也……”
她猶豫的目光,還有那些沒有說出口的話,婉兒瞬間便懂了。
“太后還是擔心嗎?”擔心我想當皇后嗎?
武太后別扭地擰開臉去,盯著梳妝台的一角。
“朕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一心一意地也隻想往那個位置上拚殺……你的才學不遜於朕,有那樣的想法,也屬……也屬正常。”武太后說著,目光黯然下去。
她極少在婉兒的面前流露出消極的情緒,婉兒見慣了她意氣風發、仿佛天下一切盡在掌握的樣子,如何看得下去她這般?
婉兒的心臟揪起,情緒也隨著武太后的情緒黯淡了。
“朕是太宗皇帝的嬪,也是先帝的皇后。你與朕……一樣,其實也可以走同樣的路。”武太后猛吸一口氣,像是終於不得不承認一個可怕的現實。
婉兒的心臟一抖。
直到此刻,她才意識到,原來那個心結,在武太后的心裡,扎根這樣的深。
武太后閉上眼睛,臉上有痛苦之色。
“朕與你有殺親之仇……若非朕當年借先帝之手除掉上官儀,你如今也能像世間所有的貴宦女子一般,無憂無慮地活著,嫁人生子,安然一生。而不至於自幼囿於深宮,連外面的天地是什麽樣子,都沒見過。”武太后說到後面,語含疼惜。
婉兒的心已經狠狠地疼了起來。
這是武太后第一次與她明言害死上官氏滿門的事,不是以那種睥睨天下的上位者的姿態,也不是後悔的心情,而是以一種心疼心愛之人的角度直面。
婉兒不知道,如果自己是真正的上官婉兒,聽到武太后的這番話,會做何感想。
也許真正的上官婉兒,永遠都不會聽到這些話吧?
如果是真正的上官婉兒,她會愛上眼前這個人嗎?
婉兒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已經深愛著這個人,愛得無法自.拔。
“那太后便允我多看看外面的天地,可好?”婉兒站起身,與武太后四目相對。
武太后詫異地看著她,情緒一時之間轉換不過來。
“你看清楚,朕是你的殺親仇人。”武太后繃著臉,特意強調。
“太后說過,過往種種,你我都不再提的,”婉兒道,“太后自己食言了。”
武太后微張了嘴,有點兒不大敢相信婉兒竟是這般淡然面對殺親之仇似的。
“朕也說過,你要是想報仇,隨時來報。”武太后猶嘴硬道。
這是當初兩個人尚未明了心意的時候的氣話,她還記得。
婉兒見她執意,暗自搖頭歎息。
“太后昔日殺我親人,我他年也殺了太后的親人,太后可滿意?”婉兒笑道。
武太后嘴角抽了抽,難以置信——
這小東西,還真是……報復心強啊!
武太后無意中發現了婉兒竟然還有這樣可怕的一面,不由得暗自琢磨起來,自己是否做過對不起婉兒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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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兒:猜猜我要殺你家的誰?
阿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