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婉兒枯坐在榻上,難以成眠。
這裡是紫宸殿側殿的一間臥房,平日裡是給當值侍女們歇覺用的。
現在婉兒既然在這裡安歇,便沒有任何一個侍女敢來打擾她了。
沒有旁人的打擾,終於能得到幾個時辰獨處的安靜吧?
婉兒卻心亂如麻。
距離這裡百余米的地方,就是太后的寢殿,也是婉兒的一顆心的牽掛之處。
非要離開那裡的是她,牽著掛著放不下那裡的也是她——
婉兒覺得,自己一定是得了一種叫做“中二”的病。
她現在的年紀,放在上輩子她穿越來的世界,可不就是剛剛上高中,正自以為是的年紀嗎?
所以,今日的事,真的是她犯了中二病嗎?
婉兒問自己。
沒有答案。
她的腦海之中,盤盤繞繞的,都是武曌白日裡險些陷落馬坑的畫面。
婉兒氣武曌什麽都不告訴自己的自以為是。
那個人,她就是自以為是!
不然是什麽?
何止是自以為是?
她早就將整盤計劃謀算得明明白白,她早就將包括婉兒在內的所有人都謀算了進去!
如今的結局,是她早早就計劃好的。
為了這個結局,她寧願以自己為餌!
婉兒的胸口一痛。
她知道自己不應該懷疑,可是經歷了白日裡的那些事的此刻,婉兒不能不懷疑:她在武曌的心裡,究竟是怎樣的存在?
是不是,在那個人的心裡,她也同所有的其他人一樣,是武曌手裡的一枚……
婉兒嘴唇抿得發白,沒有點任何燭火的屋內,慘淡的月光透進窗欞,將她的臉也映得慘白。
她不想去提及那個詞,那個代表著被利用的詞。
哪怕只是想想。
此前,她們彼此剖白心意的時候,就說好的,過往種種不計較,隻願兩個人今後的日子好好地在一起。
婉兒開始不確定起來,“好好地在一起”於武曌而言,究竟意味著什麽?
也許……
婉兒的心裡有另一個聲音在為武曌、為這份感情竭力地辯解著——
也許,那個人沒有提前知會自己她的計劃,只是因為怕自己擔心?
全心全意地愛著一個人,就隻願她無憂無慮,而不是讓她時時刻刻為自己擔心,不是嗎?
然後呢?
婉兒問心裡的那個聲音。
當一切塵埃落定之後,武曌只要將豐收的成果,捧到她的眼前——
一面贏得了婉兒的芳心,一面成就了武曌自己的計劃,那個婉兒到現在,都不知道要波及多大多廣的計劃。
聽起來,真是,好極了!
婉兒的唇角勾起一個諷刺的弧度,冷笑。
所以,她只要乖乖地躲在武曌的庇護之下,等待著武曌將一切都處置好,就算是付出一點點代價,比如以身為餌,比如傷了一條腿,這麽一點點的代價。
世間,有多少女人,都渴盼著這樣的愛情和愛人吧?
她為你衝鋒陷陣,隻為博得你的芳心,滿足你小小的虛榮心。
她為你安排好一切,你只要安心地享受,美其名曰做她堅實的後盾就好。
她內心強大,她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她生殺予奪,她美麗高貴……而這樣的她,隻屬於你一個人!
呵!真是美好得不能再美好的愛情!
世間的女子都喜歡的,為什麽你,不喜歡?
你不僅不喜歡,還好像人家這麽做就傷害了你似的,你這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又是什麽?
婉兒苦笑。
“篤,篤,篤——”
一頓一頓的聲音,在這個寧靜的暗夜裡,格外清晰地傳入耳中。
婉兒從滯鬱的情緒中回過神來,循聲望去——
屋門沒關,冷風颼颼地灌進來,早就吹透了婉兒的身體。
她此刻才感覺到春寒料峭,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像是於昏暗之中看到了她在打哆嗦,從門的方向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還嫌上次燒得不厲害嗎?”聲音冷冷的,滿是不悅。
婉兒已經知道來者是誰了,抗拒地往床榻內挪了過去。
一片燈燭亮起——
趙應在前面提著燈籠照著路,趙有福則快步進來,將一支紫宸殿寢殿之中用慣了的牛油大燭點亮。
登時,不大的臥房內,被照得宛若白晝。
鋪了薄被的榻上,也被鋪展開了一張華麗的錦褥,厚厚實實的,看著就很柔.軟舒服。
婉兒沉著臉看著這一些系列變化,目光落在了那張錦褥上。
因為透骨的涼,她盯著那張錦褥的眼神,很有幾分貪.戀,卻倔強地不肯靠過去。
“朕都不如一張褥子好看嗎?”武曌站在地上,冷哼。
婉兒於是不得不看向她。
武曌裡面穿著日常燕居的裙裳,外面罩著裘氅,裘氅之外還披著大毛的披風。
她依舊身子挺拔地立在那裡,哪怕是身處小小的侍女臥房之內,她也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唯一不同的,就是她右手拄著一根楠木的拐杖,幫助行走的。
婉兒之前聽到的“篤篤”聲響,就是這根拐杖觸地發出的。
這裡,顯然不是堂堂太后該來的地方。
婉兒很清楚,武曌已經為自己破例了。
其實,這個人為自己破例太多次了……婉兒心尖兒上一陣酸.軟。
“拜見太后!太后大安!”婉兒在榻上賭氣跪下,行禮。
武曌皺著眉盯著她拜伏的身影,眼底有火氣躥動,但到底還是忍耐下了。
“你還記得朕是太后啊!”她又冷哼一聲,在婉兒的榻邊坐了。
當她拄著拐杖靠近過來的時候,婉兒的身體比她的思維還要快,本能地向前趨身,就像曾經無數次經歷的那般,想要扶向她。
婉兒終究咬唇,忍住了,默默攥緊了拳頭。
趙應忙也要上前攙扶,被武曌揮手攆開,更令他和趙有福都退下。
趙應於是帶著趙有福退了出去,掩上門。
他又生恐這兩位再有什麽齟齬,便守在門外,以防萬一。
婉兒見武曌揮退趙應的時候,心底就是一沉。
武曌性子硬氣,越是身體有疾症的時候越是不肯示人以弱。
而且,她這般做,很有一種連婉兒都不來扶她,又要旁人扶何用的賭氣意思。
這樣硬氣、驕傲的人,卻屢屢為自己放下身段,這不是發自內心的在意,又是什麽?
婉兒幽幽地歎了一口氣。
有時候,她會突生一種,她或許真的無福消受來自武曌的愛的感覺。
那一聲歎息,婉兒以為是默然無聲的,卻沒有意料到,已經被武曌聽了去。
“你歎什麽氣?嗯?”武曌審視著婉兒。
婉兒咬唇不語。
“你丟下朕幾個時辰,說走便走,你還對朕歎上氣了,嗯?”武曌說到最後,很有些控訴的意味。
婉兒無言以對。
武曌已經擰轉身體,在錦褥上盤膝坐了。
“過來!”她輕輕拍了怕手底下的柔軟,喚婉兒。
婉兒皺眉看了她一眼,垂下了眼睛,眉頭皺得更深了。
“朕就讓你這麽煩惡?寧可遠遠地躲著,話都不肯與朕說半句了?”武曌語帶質問。
婉兒知道,這件事武曌有武斷和自以為是的成分在,但認真論起來,若說自己一點錯處都挑不出來,卻也不是。
至少,於情於理,話都不肯說,什麽都不肯聽武曌解釋,就這麽抬腿就走,一走就是幾個時辰,確實說不過去。
武曌見婉兒還執拗著,心裡壓下去的火氣也騰燒了起來。
“你就寧肯在這受風寒,是打算再凍得半死,然後讓朕不合眼守著你十七個時辰,才好受嗎?”武曌拔高了聲音。
婉兒愕然抬頭,對上的,是武曌泛紅的眼睛。
她幾乎沒在武曌的臉上,看到過這種表情,登時被駭住了。
“朕當時以為,你要死了……”武曌像是胸口突然被堵住了,猛吸一口氣。
“你還打算,讓朕再經歷一次嗎?”武曌冷笑。
婉兒心裡酸酸澀澀的,不好受。
那十七個時辰之間發生的事,她後來沒再同武曌提及過。
婉兒擔心武曌會追根究底,武曌那麽聰明,萬一從自己的隻言片語之中,察覺到自己來歷的不尋常呢?
她會如何對待自己?
她會覺得自己是個怪物嗎?會覺得自己可怕嗎?
婉兒不敢做那樣的試探。
因為再不曾提起,婉兒也從沒肖想過,那十七個時辰中,武曌的內心經歷了怎樣的折磨和痛苦。
原來,不止自己會為她而痛,她也會為自己而痛?
婉兒第一次生出了這樣的感懷。
原來,一旦在意一個人,即便是神話般的武則天,也會有和常人一樣的感情……
婉兒被這個念頭駭住了:她,就是讓神話般的武則天,有了和常人一樣的感情的,那個人。
婉兒的心中的冰塊,在迅速地開裂,消融。
她聽到自己無聲的歎息,終於挨蹭到了那張錦褥的邊緣。
接著驚呼一聲,就被武曌用力扯入了懷中。
落入的,依舊是熟悉的懷抱;周圍氤氳的,依舊是熟悉的氣息。
就像一個迷路的小孩兒,終於找到了回家的路,婉兒鼻腔泛酸,喉間發緊,想哭。
武曌單手禁錮著她的身體,不許她逃離半分,另一隻手扯下身上的披風,裹住了婉兒。
“冷嗎?”武曌說著,輕.吻婉兒的臉龐。
自然是冰涼的觸感。
不待婉兒回答,武曌的臉色就沉了下去,摟婉兒摟得更緊。
“你要是敢死,朕做鬼都不會放過你!”武曌發狠地警告著,親.吻的動作,則異常地輕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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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兒:誰能明白和大佬談戀愛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