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皇后握著婉兒的手,操控著婉兒指間的那支筆,在素箋上留下了一行墨跡。
不得不說,那行字比婉兒之前寫的,更像武皇后的。
當然像了,那可是武皇后強行攥著她的手寫的啊!
強行……
婉兒在腦中一片空白之後,雙腿發軟,整個人都是木的——
她……武皇后怎麽能,就這麽毫無征兆地靠近了她!
這種感覺,當真……像是被她摟在身前……
婉兒的腦海中轟隆隆一陣陣電閃雷鳴,將她所有的意識都粉碎了,變成了一團團狂喜失措的煙花。
她的雙腿不爭氣地更軟了……
然而,武皇后的一句話,就釘釘子一般,將婉兒釘在了原地:“怎麽沒用本宮賜你的胭脂?嗯?”
說著,還微側了臉,湊到了婉兒的頰邊,端詳了起來。
婉兒的身體,因為武皇后的湊近,更覺得僵硬得不像是自己的了。
她怎麽能……怎麽能就這麽湊近了來!
太、太讓人困擾了!
“嗯?”武皇后挑了挑眉,在婉兒的耳畔留下她特有的慵懶的質疑的聲線。
“沒……還沒……”婉兒覺得舌頭都打結了般。
武皇后雙眸的狐疑加深了些,大有變成某種幽深的探究的趨勢。
婉兒用力咬了咬舌尖兒,讓那不聽話的舌頭,重新履行其該履行的職責:“……尊者恩賜,不敢擅啟。”
說著,婉兒垂下眼睛去。
這個回答很“官方”,聽起來倒也算合理,虧得婉兒雖然腦中空白一片,還不失本能的機變。
不過,武皇后從來都不是一般人。
要是能被婉兒這麽個小小的遮掩蒙混了去,就不是武皇后了。
她的目光真的添了幾分幽沉,關注的重點再次放在了婉兒的臉頰上,飄著可疑緋色的臉頰。
這種臉色,可以昭示很多種內心的真實情緒,比如——
“你緊張什麽?”武皇后幽幽地開口。
婉兒聞言,屛住了呼吸。
她的確是緊張,緊張於武皇后的突然貼近,緊張於可能被武皇后發現的,自己對其說不得的那種心思。
可察武皇后的語氣,似乎想到了另一個方向去。
婉兒心頭一個激靈:她怎麽能忘記了,眼前這位天后娘娘,心裡面最在意的,從來都是另一件事,權力。
婉兒暗自咬了咬牙,為武皇后永遠會將權力放在至關重要的位置,而覺得心口發痛。
武皇后或許會在連著兩日沒見到自己的時候,心生想念;她或許會因為愛才惜才,甚至只是心血來潮,親自指點自己書法;她會不吝惜賞賜,大筆大筆地頒下來,甚至體貼地賜給自己旁人根本想不到的物件……
但也,僅此而已。
和她最渴望攥在手心裡的權力相比,自己又憑什麽想要佔有更重的分量呢?
婉兒終是不著痕跡地退出了疑似武皇后懷抱的所在。
一直退到屬於“君臣之間”,或者說“主仆之間”的合適距離的時候,俯身叩拜:“妾有要事稟報天后。”
因為心裡存著要事,所以才心神不寧,所以才緊張。
表達出這些潛台詞的時候,婉兒的胸口中是難以自抑的酸楚。
她將那張還殘存著緋色遺痕的臉,深深地埋了下去——
這樣,那種又酸又痛,快要維持不住平靜的情狀,就不會被武皇后發現了吧?
依舊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態,武皇后盯著婉兒發心的烏黑色,半晌無言。
像是在探究,更像是在思考。
良久,婉兒聽到她沉穩的聲音,回蕩在殿內:“……說下去。”
她與她之間,又變回了純粹的君臣、主仆關系,之前的馥鬱香氣、之前的親近相貼,仿佛只是婉兒的一個幻夢。
婉兒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竭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具有說服力,而非虛軟的脆弱。
“妾昨夜於賞賜諸物中,發現了一樣不該存在於其中的東西。”婉兒道。
“什麽東西?”武皇后的聲音沒有什麽波瀾起伏。
婉兒於是回頭去尋那名幫著她抱著那隻包裹的小侍女。
因著婉兒在承慶殿得寵人所共知,她的東西旁人不敢擅動,很快那隻包裹便被呈了上來。
婉兒徑自將包裹打開,將木盒開啟,捧出上官儀舊日的筆跡。
她將它們呈向武皇后,同時朗聲道:“天后明鑒!這些舊物原該交付有司處置,不該流落於外,更不……且賞賜清單上並沒有它們。是以,妾甫一發現,便想盡快交付天后。奈何深夜宮禁,不敢擅闖,方拖至今日。”
婉兒如此說,就是想讓武皇后知道,並不是她有意拖拉,而是宮中的規矩違抗不得。而她今日一早,便匆匆趕來,將它們交給武皇后了。
武皇后面無表情地聽著婉兒敘說。
驀地,她朝著婉兒走了過來,也不用趙應轉呈,自顧從婉兒的手中扯過一張泛黃卷邊的詩跡,看了一會兒。
忽的淡笑:“真是好詩好字……”
繼而搖頭:“……可惜了!”
婉兒的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為什麽她覺得那“可惜了”三個字說的,不止是她的便宜祖父上官儀?
繃緊了脊背,婉兒不敢言不敢動,心裡面的哀戚之意更濃:所以,她終究是逃脫不掉,生死前途都攥在眼前這個女人的手掌心兒裡的命運嗎?
生或死,與或奪,皆在她的一念之間……
武皇后已經將那張黃舊詩跡不耐煩地撇在了地上。
“巧了,”她盯著婉兒,“周國公今晨急報本宮,蘭台寺失竊,就是……這個。”
武皇后說著,目光掃過婉兒手中仍捧著的舊物。
語聲那麽淡,卻足以讓婉兒的心神閃了趔趄——
蘭台寺失竊!
周國公……賀蘭敏之急來稟報?
她就知道,賀蘭敏之絕不會平白如故地出現在承慶殿!
栽贓!
陷害!
賀蘭敏之想置她於死地!
婉兒的腦中,電光火石般地閃過這些念頭。
昨夜發現這些東西的時候,懷疑事情是否是李賢所為的時候,直到今晨見到賀蘭敏之的時候,婉兒就在猜測這種可能性。
如今,賀蘭敏之的毒計昭昭然地擺在她的面前,她該如何自證清白?她該如何保住自己和母親的性命?
“上官婉兒?”就在婉兒腦中湧上無數念頭的時候,武皇后的聲音再次響起。
婉兒警然。
“抬起頭來,看著本宮。”武皇后又道。
婉兒屏息,猝然抬頭——
因為以她的敏慧,已經捕捉到了武皇后聽似平常的話語之中的不平常。
果然,當婉兒抬頭的時候,仰視著這張讓自己既愛又懼的臉的時候,於武皇后的眸底覺察到了一抹……鼓勵?
婉兒微微蹙眉。
是她誤會了嗎?
這種時候,武皇后怎麽會鼓勵她?
若是鼓勵,又是鼓勵她做什麽?
婉兒一個激靈,迅疾抓住了事情的關鍵。
她艱難地喉間滾了滾,不論怎樣,她都要賭上一把。
“周國公此前早被天后與陛下免去蘭台寺職務,所謂‘在其位謀其政’,周國公縱然有心為天后分憂,未免……”婉兒估計將“有心”兩個字加重了語氣。
最後一句話抻長了聲之後,她又道:“……就算是蘭台寺失竊,卻也該由蘭台寺屬官稟告。試問周國公如何最先得知,並且來稟報的?請天后明察!”
這小東西終於又知道如何伶牙俐齒了!
武皇后聽著婉兒的辯解,眼中分明有欣慰的神色劃過。
不過,她臉上的表情並沒有改變什麽,而是緊緊盯著婉兒,道:“這件事不是你該操心的。”
婉兒隻得低眉順眼下去。
只聽武皇后又問道:“本宮隻問你,你又是如何知道,賞賜之物裡多了這個的?”
這個,當然指的是上官儀的舊跡。
她果然不會放過任何細節。
婉兒心底暗歎。
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
如果照實回答,就是將李賢也扯了進來,那會不會讓事情變得更加複雜?
婉兒咬了咬牙。
武皇后則似已經看透了她的心思,冷哼道:“別妄想誆騙本宮!本宮要聽的,是實話。”
罷了!
婉兒認命了。
“是那日妾在承慶殿外,被太子殿下攔住……說是修史的時候發現了這些,便想交給妾……保管它們。”婉兒小心翼翼地掂對著措辭。
武皇后呵呵冷笑:“本宮竟不知道還有這事。”
婉兒脊背泛上涼氣,白著臉道:“妾當時便嚴詞拒絕了太子殿下,並說這些都是禁物,合該交付有司處置,而不該私自帶出。當時,太子殿下似乎很不高興……”
婉兒特意強調太子“不高興”,就是怕武皇后懷疑自己與太子的關系。
這對母子如今說是勢如水火都不為過,她可不想被李賢牽連了。
武皇后聽罷,又冷笑了一聲。
不過這一聲,不似之前的那一聲,冷得透骨寒心了。
婉兒久在她身邊侍奉,這點細微的差別,還是很能分辨得清楚的。
“你倒是拒絕得乾脆?”武皇后嘴角挑起一個淺淺的弧度。
婉兒心神稍松,慨然道:“此乃妾之本分!”
“本分?你當本宮在誇你嗎?”武皇后嗤道。
聽著像是心情好些了?
婉兒暗忖。
“你都不想要這些舊物嗎?”武皇后突然語聲蠱惑道,“它們,可是你祖父唯一留下的遺物啊!”
婉兒的心頭警鈴大作,她就知道:沒那麽簡單……
“國有國法!妾為大唐子民,合該遵守國家法紀!”婉兒頓首道。
婉兒聰明地不去回答“想不想要祖父的遺物”這個問題,而是概之以國家法度,心想這樣的話,至少不會讓武皇后再揪著這件事不放了吧?
“好一個國家法紀!”武皇后微微一笑。
她凝著拜伏在地的婉兒,手指在虛空中點了點,忽然道:“你既口口聲聲說遵守國家法紀,那麽本宮派你去做一件遵守國家法紀的事,你可願去?”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甭管武皇后讓做什麽事,婉兒難道能說“不願”?
這已經由不得她做主了。
“請天后明示。”婉兒道。
武皇后的手指一劃,指尖兒點向了那些舊稿:“你把這些,送去東宮,賜給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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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兒:我這顆老心臟啊,要被玩兒壞了!
阿曌(高冷挑眉):朕玩兒你了?
婉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