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朝歷代,內監最善阿諛奉承,更極喜言辭浮誇。
無論好話還是壞話,一旦落入他們的口中,都能說得天花亂墜,由不得你不信。
趙應久在武皇后的身邊侍奉,早把這套能耐歷練得爐火純青,就算婉兒再清楚內監都是什麽貨色,從趙應的口中聽到武皇后“瘦了兩斤”等等極盡誇張的話,她的一顆心早就被牽掛得佔滿,再也無心做別的事了,恨不能立時長了翅膀,飛去承慶殿。
胡亂盥洗罷,確認自己穿戴整齊,婉兒便悄悄將那隻木盒子用包裹包了,假作是帶去承慶殿的衣衫首飾等物,與鄭氏道別,隨著趙應一行人離了掖庭。
有趙應這麽個護送的,婉兒並不擔心這一路上會有什麽危險。
哪怕快到承慶殿的時候,半路上遇上了賀蘭敏之,婉兒都沒覺得如何驚恐。
賀蘭敏之仍是一身要多花哨有多花哨的衣袍,瞧著像是剛從承慶殿出來的。
婉兒心裡“咯噔”一聲,某個猜測湧上心頭。
賀蘭敏之倒像是唯恐婉兒疑不到他頭上似的,呲著牙笑嘻嘻地朝婉兒晃了過來。
“上官才人好!”他連行禮都行得極憊懶。
婉兒如臨大敵,立時還了一禮,卻並不言語。
賀蘭敏之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些,眯著眼睛瞄了瞄婉兒身後的婢女抱著的那隻裝著說不得東西的包袱,眼底躥上兩道銳光,但馬上就被那種無所顧忌的憊懶表情代替了。
他的反應,已經讓婉兒心裡面的那個猜測,確定了個八.九不離十。
趙應是個最有眼色的,覺察出賀蘭敏之似對婉兒不善,他已經堆著笑臉上前一步。
“周國公這是剛從承慶殿來?”他嘴裡這麽說著,圓胖的身體不動神色地把婉兒遮擋在了身後。
賀蘭敏之眯了眯眼,嘴角勾著一抹挑釁,故意慢悠悠道:“真是個好奴才……”
趙應臉色微變,賀蘭敏之已經哈哈笑著,背著手走遠了。
婉兒則心神一松,又是一陣緊張——
賀蘭敏之沒有當場發難,這讓她暗自松了一口氣。可是他會不會剛剛同武皇后說了什麽?
婉兒的目光飄向了承慶殿的方向。
趙應的臉色變得極快,仿佛剛剛被賀蘭敏之像罵一條狗一樣罵過的人,根本不是他。
察覺到婉兒正看著承慶殿的方向,趙應聰明地想到了什麽,忙賠笑道:“上官娘子一會兒侍奉天后的時候,還請多小心著些。”
婉兒詫異扭頭。
趙應歎息續道:“明道長仙去了,天后正心裡不痛快呢!”
婉兒愕然:明崇儼果然……
所以她昨夜做的那個夢……
婉兒的腦中一陣轟鳴,生出了些不真實的感覺。
明崇儼真的……死了?
“明道長怎麽……”婉兒聽到自己的聲音艱澀地問道。
趙應“哎”了一聲,搖頭道:“可不是說嘛!好端端的一個人,就這麽……”
說著,他眨眨眼,忽然改口道:“如明道長那樣的仙人,應該是重登天界,再列仙班去了吧?”
這種鬼話,騙誰呢?
婉兒抬眸看了看天。
趙應尷尬地“哈”了一聲,方如實道:“是昨夜的事……明道長在家中被殺了,身首異處,慘得很啊!”
婉兒臉色一白。
說起來,明崇儼待她不錯,至少沒有害過她。尤其他不知用什麽手段,料出了婉兒的來歷“不同尋常”,這讓婉兒在這個陌生的時空之中,對他多多少少存著幾分親切之感。
可是,明崇儼就這麽被殺了,就像她所熟悉的那個歷史中的明崇儼的結局。
而她,明明知道是誰乾的,卻不能說……
不能說,一如,她不能對任何人說起,她的來歷,和她所知道的關於這個時代的一切。
婉兒的心底,生出了許多的無力感。
她勉強朝趙應笑了笑,道:“多謝趙大人指點。侍奉天后,我會格外小心的。”
趙應忙搖手稱“不敢”。
婉兒從不在旁人面前擺譜,模樣生得好,性子又好,最重要的,是武皇后面前一等一的紅人。這樣的存在,趙應巴不得多巴結呢,哪裡敢受她的謝?
“天后最喜歡上官娘子,您這一回來,天后見了,保管什麽煩心事兒都沒了!”趙應諂笑道。
最喜歡嗎?
婉兒勉強笑笑。
她想要的,何止是武皇后的“最喜歡”呢?
她想要的,是武皇后的心啊!
承慶殿中。
武皇后又寫廢了一張素箋,不耐煩地團成團兒,撇在一旁。
任誰都看得出她心情不好,殿內諸人,包括在她身後侍奉筆墨的當值女史,皆噤若寒蟬。
婉兒一踏入殿內,就看到了武皇后一臉的不高興,一顆心不禁地柔軟了起來——
她此刻特別想快步上前去,撫平武皇后蹙起的眉頭。
然而事實上,她也只能像往常那樣,對著武皇后行起了大禮。
武皇后看到婉兒,臉上退去了冰霜之色。
“你回來了?”她自矜地朝婉兒抬了抬下巴。
回來了……仿佛承慶殿才是婉兒的歸屬之處。
婉兒喜歡這樣的說法,嘴角已經不由得微微彎起,恭聲稱“是”。
“過來。”武皇后朝婉兒抬起她尊貴的右手。
婉兒巴不得她這麽一聲召喚了,立刻起身,都不用武皇后說平身的,腳步輕巧地湊近了去。
武皇后身後的女史,識趣地垂頭後退,讓出了原屬於婉兒的地方——
再杵在這裡,只會招天后娘娘的厭煩吧?
這名女史很明白自己幾斤幾兩重。
婉兒在武皇后身前不足半丈遠的地方停住,剛想再次欠身行禮,被武皇后一把扯住了手腕,拉到了自己的身邊。
婉兒:“!”
她內心的震撼不可謂不大:這是否意味著,武皇后急於見到她?
婉兒的一顆心,在胸腔內不安分地狂跳起來,臉頰也不爭氣地浮上了桃紅色。
她下意識地低下了頭。
武皇后打量著婉兒,滿意地點了點頭:“氣色好了些。”
又莞爾笑道:“怎麽,才幾日沒見到本宮,就害羞了?”
她顯然注意到了婉兒臉頰的緋色。
婉兒因為這句話,雙眸睜圓:不是她以為的那種“害羞”吧?
武皇后指的,一定是自己之前在她面前來了天癸而失禮的事……吧?
武皇后被婉兒圓溜溜的眼睛盯著,先就哈哈笑了起來。
她笑得那樣爽朗,婉兒被她瞬間好起來的心情感染了,一時之間渾然忘記了尊卑之別,只顧著癡癡地盯著那張明豔且成熟的臉看。
武皇后難得見到婉兒這樣失神的模樣,眉眼彎了彎,更好心情地歪了歪頭:“倒像更出挑了些……”
她說的,是婉兒的容貌。
婉兒登時羞窘地再次垂下頭去。
任誰被喜歡的人誇好姿容,都會本能地羞赧吧?
武皇后大概不知道婉兒此刻的心情,誇了一句容貌之後,就拉了婉兒到書案前:“磨墨,讓本宮看看你這幾日可曾荒廢了功課。”
這是……要考較她的書法?
婉兒的心底劃過失望之感:她還沒和武皇后膩纏夠了。
當然,武皇后絕不會想到,在婉兒眼裡,那叫“膩纏”。
婉兒隻得乖覺立到了書案後,以左手撩起右側衣袖,行雲流水般地磨了半硯墨。
又取了筆,奉給武皇后。
武皇后看她一番動作很覺賞心悅目,並不接那支筆,而是朝婉兒揚了揚下頜,笑道:“本宮考較你呢!”
婉兒於是告了罪,將一張空白的素箋攤鋪在案上,撚著那支筆,斂了斂心神,提腕,於素箋上寫了兩行詩。
寫畢,稍待墨跡乾透,方將那張素箋呈給武皇后。
自她提筆的時候起,武皇后便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瞧著她。
隻覺得怎麽看怎麽都是賞心悅目的,竟移不開眼去。
待得看到那素箋上的詩句,遂笑意更深了些:“難為你模仿本宮的字,模仿得倒是用心。”
婉兒聞言,忙稱“不敢”。
她確是模仿得武皇后最喜歡也最擅長的飛白體。
不過,平心而論,婉兒仍是覺得,自己寫不出武皇后的那種風致來。
俗語說“字如其人”,婉兒自身不是那種強悍的性格,字也多走溫和柔婉的路子,讓她寫出武皇后的字那般的縱橫大氣又不失俊拔橫飛的氣韻,還真是難為她了。
武皇后顯然也瞧出了其中的端倪。
她擎著那張素箋端詳了幾息,便禁不住評點了起來:“詩不錯,字嘛……還差些火候。”
她一時興起,遂提筆在另一張空白的素箋上,亦照著婉兒的那句詩謄抄了一遍。
雖說是謄抄,但寫出來的字跡,與婉兒的相比,又是另一種味道。
婉兒凝著那尚未乾透的墨跡,看得入了神,手指也不由自主地隨著那筆走龍蛇的痕跡在空氣中勾畫著。
武皇后喜歡她這副全然出自內心的向學模樣,更生出些愛惜之意,心念微動,竟走過來,站在了婉兒的身後,溫聲道:“你再照著寫寫看。”
婉兒自然聽話地重新拾了筆,剛寫了兩個字,忽覺手腕上一股子溫熱之感,接著是整個手背都被溫柔覆蓋了。
婉兒聽到了自己的抽氣聲——
武皇后居然貼近了她,還控制了她的手,親自指點她,每個字如何用力。
那馥鬱的華麗的氣息,就在身邊,武皇后的身體好像也貼了上來……
婉兒的身體於是不爭氣地抖了抖,差點兒沒出息地把墨點落在那素箋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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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曌:朕就教你寫幾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