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病依舊時好時壞。
前朝的暗流,卻在湧動著。
當這股子暗流不安分於水底,急於翻到水面上來彰顯自己的存在的時候,帝後之間的齟齬,便不能不發生了——
“陛下就讓本宮看這個?”武皇后面無表情地把手中的奏折撇在了皇帝的榻上。
婉兒仍侍立在紫宸殿中,武皇后的身邊。
她此時很有樣學樣地也面無表情地垂著眼睛,心裡面則暗忖著“九郎”變成“陛下”、“臣妾”變成“本宮”,這其中所蘊含的深意。
武皇后不是普通人,婉兒很知道,她絕不會平白這樣說話。
所以,那份奏折上到底寫了什麽?
面無表情的婉兒,好奇心已經被勾了起來。
雖然這個時空的歷史,和她所熟悉的那個時空的歷史有出入,但婉兒多年的經歷告訴她:大體走向還是差不離的。
那麽,現在,該到哪一個重要的時間節點了?
皇帝原是依靠在榻上的,武皇后沉下去的臉色,讓他霎時間繃緊了脊背。
他斜了一眼武皇后撇下的奏折,張了張嘴,眼裡忽的透出些虛弱來。
他性子偏軟,雖為天子,十余年來多倚仗武皇后強勢的性格支撐朝廷,他早已經習慣了對武皇后的順從,何況如今又苦於病痛呢?
見皇帝似是委屈巴巴地扁了了扁嘴,婉兒在心裡默默翻了個白眼兒。
也難怪李氏江山會落如武皇后的指掌之中,看看皇帝這副樣子,包括他的兒子們,哪裡有能擔起江山的氣魄呢?
因為皇帝突然的軟弱,武皇后微微抬起了下巴,似已勢在必得。
眼看皇帝的氣勢就要敗落下去,有小內監稟報說“徐婕妤請見”。
皇帝聞言,好像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兒,眼睛都亮了起來:“快請!”
武皇后挑了挑眉。
皇帝坐直了身體,從榻上撿起了那份奏折,竟是迎著武皇后的目光看了過來。
“郝卿既為宰相,上表論朝堂事,乃屬分內。”皇帝端著架子緩緩道。
郝卿……郝處俊?
婉兒的腦中靈光一閃。
李賢被立為太子,高宗皇帝就武皇后攝政一事征詢諸位宰相,這個郝處俊是反對得最厲害的,他甚至還質問高宗皇帝:“陛下奈何以高祖、太宗之天下傳之於武後?”
不知眼前這份奏折上是否也寫了同樣的內容?
婉兒偷瞄了瞄那份奏折。
縱然沒機會看到裡面的具體內容,觀帝後二人的反應,大概就是郝處俊勸諫的事了。
武皇后聽了皇帝關於“分內”的話,根本就沒搭那話茬兒,隻目光淡淡地看著殿門口的方向,好似純粹關心著徐婕妤什麽時候進來。
皇帝被晾在那兒,好不容易鼓足勇氣說出來的話石沉大海,可以說非常尷尬了。
好在徐婕妤及時出現,拯救了他的尷尬。
徐婕妤向皇帝和武皇后行禮,又說了一番恭祝皇帝龍體早日康復的漂亮話,並將自己近日謄抄的為皇帝祈福的經文奉上。
武皇后興致缺缺,皇帝卻難得地對徐婕妤笑面相迎。又極豐厚地賞賜了徐婕妤,特意叮囑羅大富馬上把賞賜都給徐婕妤送去,很有些向徐婕妤獻殷勤的意思了。
徐婕妤連連謝恩,拿眼睛暗自去瞄武皇后。
皇帝這個情狀,若說與武皇后無關,誰信?
武皇后已經沒興趣繼續看皇帝表演下去了,站起身向皇帝告辭。
皇帝渾沒料到她這就要走了:那件事還沒著落呢!
想到這兒,皇帝的腦袋又眩暈起來,心裡面一個示弱的聲音已經叫囂著讓他不得不屈服。
徐婕妤也站起身,在皇帝詫異的目光之下,向皇帝告辭。
皇帝這一次徹底無助了,那股子委屈感又侵襲了他。
“二娘,那件事……”皇帝小心地看武皇后。
二娘……他到底還是示弱了。
婉兒心道。
李家父子不過如此。
婉兒在心裡撇了撇嘴角。
武皇后回首看皇帝,她高挑挺拔的身影,將病榻上的皇帝顯襯得格外渺小。
這種氣場上的差別自然影響到了皇帝。
他於是徹底認命了:“宰相們那裡朕會為二娘解釋的……太子……太子還要請二娘多費心教導……”
武皇后的唇角勾起一個小小的弧度。
陽光在她的周身鍍了一層淡金色,使得她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勝利者了。
“自家母子,何談費心?”武皇后意味深長道。
皇帝虛弱地努力擠出一個笑。
如果說之前在郝處俊那份奏折的刺激之下,他還升騰起幾分想要奪回武皇后攝政權力的衝動,那麽現在,被病痛和武皇后的氣勢駭住的他,更樂於接受內心裡那個,“二娘到底還是在意朕和賢兒的”連他自己都不敢去分辨真假的念頭。
離了紫宸殿,武皇后像是根本沒看到徐婕妤的存在,帶著包括在內的一眾隨從徑自回承慶殿。
或許是因著攝政的權力剛剛得了鞏固,武皇后沒有乘輦而是信步而行——
她再沉得住氣,面上再平靜,剛剛險些失去攝政大權這件事,也需要消化一番。
一直走到承慶殿門口,武皇后停住腳步,回頭。
“你怎麽還跟著?”她挑著眉毛睨徐婕妤,渾身上下寫滿了嫌棄。
徐婕妤還嫌棄她呢,遂很應景兒地動了動嘴角。
武皇后瞪眼睛:“佛經沒抄夠?”
徐婕妤嘴角抽了抽。
她前些日子就被武皇后以公謀私,強令抄寫佛經為皇帝祈福。
所以,武皇后這是在威脅她?
徐婕妤也是個有脾氣的,鼻孔裡哼了一聲,道:“聖人病將愈,天后還想讓我抄經,是嫌聖人病好得太快了嗎?”
武皇后聞言,呵的冷笑一聲:“你敢威脅本宮?”
接著,她也不管徐婕妤如何反應,手一抬:“有話就說,本宮沒空聽你絮叨。”
徐婕妤秀眉一挑,不愛聽她說話。
“我又不是來找你說話的!”徐婕妤翻著眼睛看天。
武皇后被她噎住,登時明白她找的是誰了。
“婉兒,你想和她說話嗎?”武皇后看婉兒,“不想的話,就直接說,本宮替你做主。”
初聽她們兩個針鋒相對,婉兒就隻想扶額。
你們兩位都是宮中一等一的貴人,這樣當著下人的面,這麽幼稚地對話,不怕丟人嗎?
婉兒就知道,但凡這兩位對上,自己必定是風暴的中心。
她大概就是這個命了。
婉兒認命地無聲歎氣。
她向武皇后欠了欠身,從容道:“妾母女昔年頗得徐婕妤看顧,母親如今還在婕妤處當值……請天后允妾同婕妤說幾句話。”
婉兒這般說,其實只是在兩班隨侍面前維持住武皇后和徐婕妤身為上位者的體面,然而聽在武皇后的耳中,又是另一種滋味。
她沒言語,盯著婉兒看了幾息,竟是轉身就進了承慶殿的大門。
婉兒啞然於原地,不知道哪句話戳了她的肺管子。
徐婕妤倒是很樂於看到眼前局面。
看著武皇后的身影消失在殿門口,她的隨從們也不見了蹤影,徐婕妤心情很好地攜了婉兒的手:“好孩子,隨我去我殿中敘話。”
好孩子……
婉兒因著這個稱呼,心裡面一哆嗦。
她早被皇帝封為才人,禮法上與徐婕妤同為皇帝的侍妾,雖然她從來沒有和皇帝……
論理,徐婕妤該稱呼她為“妹妹”,而不是……孩子。
到了徐婕妤的宮殿,剛剛落座,就有侍女按照徐婕妤的吩咐奉上了茶點。
婉兒忙謝過了。
卻被徐婕妤接下來的話驚了一跳:“都是你喜歡的點心,嘗嘗。”
婉兒小心地收斂住驚詫的表情。
說實話,她與徐婕妤算不上熟悉,最多的接觸,也就是小的時候徐婕妤曾幾次救助她們母女。
對於徐婕妤,婉兒是發自內心感激的。
她並不覺得,以徐婕妤對自己的了解程度,能確切地知道自己喜歡什麽點心。
婉兒於是又悄悄瞧了瞧那點心,確定不是自己喜歡的。
盛情難卻,徐婕妤終究是好心……
婉兒抿了抿唇。
“快嘗嘗啊!都是你平素喜歡的!”徐婕妤再次殷殷開口。
婉兒心頭一震:從徐婕妤的眼睛裡,怎麽好像……她會不會抄經抄得太入境,模糊了現實和虛幻?或者說她是不是把自己當做某個人了?
婉兒不敢多問,便又稱了謝,拈了一塊點心,小口小口地秀氣地吃了。
徐婕妤就那麽凝著她。
婉兒被她看得心裡發毛,有些想念武皇后的霸道直接了。
點心剛咽下一半,婉兒驚覺自己的手被徐婕妤覆上了。
婉兒:“!”
鑒於徐婕妤越發不正常的言行,婉兒沒敢亂動。
“……聖人待你如何?”徐婕妤突然發問。
婉兒倏的張大眼睛,她馬上就明白徐婕妤隱晦所指為何了。
要麽說皇帝也是可憐,都病成那樣了,還要被扣上“貪鮮”的帽子。
莫說皇帝對她沒有那個心了,就是有,怕也是有心無力吧?
婉兒心內腹誹。
這種事婉兒覺得一定得說明白的。
她對武皇后動了心,怎麽能容忍自己和皇帝擔了瓜田李下之嫌?
“陛下憫惜故臣,隻封了妾為才人,並無旁恩。”婉兒忍著赧意答道。
她想告訴徐婕妤的是,皇帝之所以封她為才人,只是出於對上官氏滿門的憐憫之意,她和皇帝根本沒有過真正的接觸。
徐婕妤聽了,面色未變。
顯然,這個答案在她的意料之中。
可是,她接下來的問題,完全不在婉兒的意料之中——
“那麽她呢?她可曾對你……”
看到婉兒瞬間驚詫的目光,徐婕妤的話便問不下去了,直接變成了:“……她待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