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兒猝然驚醒。
她霍地坐起身來,牽動小腹處的異樣,絲絲縷縷地脹痛,讓她的腦子添了幾分清醒——
現在不是夢,而之前的……
她惶然地挑起帳簾,向窗的方向看過去。
夜漆黑,不見一絲光亮,應該還是深夜吧?
據說,深夜裡最是陰氣重而陽氣弱的時候,鬼魅最喜此時恣意巡行。
婉兒閉了閉眼睛,努力回想著剛剛夢中的光景。
似真似幻,大多數內容還是能夠回想得起來,尤其那種說不出話又動彈不得的無助感。
左半身的僵麻感覺清晰,婉兒意識到之前左側而睡,壓到了心臟。
然而,明崇儼……
婉兒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夢裡面,明崇儼對她說,是來向她“道別”的,還說他要“去了”。
他要去哪兒?
腦中尋回了幾絲清明之後,婉兒蹙起了眉頭:明崇儼要去的地方,怎麽都不覺得像是個好地方。
可他分明那麽高興……
婉兒猛地張大了眼睛——
徹底清醒了。
夢裡面的明崇儼,分明就是在向她訣別啊!
幽冥鬼怪之事,婉兒過去從來是不信的。
若是信,她就沒法隨著導師下墓了。
上輩子的她,完完全全是以一個科研工作者的心態,去面對包括古墓、文物,甚至古屍等等的。
但是現在,在經歷了一場上輩子打死婉兒都不信的穿越之後,婉兒對於“幽冥”,對於她曾經嗤之以鼻的“封建迷信”,不得不存了幾分保留。
明崇儼有幾分道行,至少他第一眼見到婉兒,就看出了婉兒的來歷不凡。
婉兒的眉心再次攢起:夢裡面,明崇儼說什麽來著?
“上官娘子從不凡之處來,是不凡之人,可別學那起子庸夫俗婦呀!”
這個夢,是不是征兆著明崇儼將會如何呢?
暗夜讓人心脆弱,婉兒的思緒向著某個幽暗的趨勢發散而去。
她猶記得,在她所熟悉的歷史中,明崇儼是死於李賢手下的內監趙道生之手。
也是由明崇儼之死,掀開了李賢敗落的序幕。
從那件事開始,武皇后便真正地對李賢下手了。
而在這個時空之中,如今李賢已經正位東宮,勢頭正是如日中天,朝中的許多固守傳統的官員都極為看好他,把他看作大唐未來的希望。
李賢又是個為所欲為的人,加之明崇儼的口無遮攔,不定胡說八道過什麽關於李賢的話,難保不被李賢忌憚……
畢竟,明崇儼在武皇后和皇帝那裡,還是有點兒分量的。
婉兒於是躺不住了。
她總覺得危機就埋伏在身邊,觸手可及。
那種不安的感覺,太強烈了。
到底是什麽呢?
婉兒白著臉,苦思冥想不出。
明崇儼的結局顯然是注定的。
婉兒自知救不得他。
何況,明崇儼本人好像還挺樂意赴死的……
驀地,某個念頭在婉兒的腦際閃過,急速的,婉兒沒有捕捉住便如流星劃過天際般消失了。
求生的欲.念,戰勝了想要探究那個忽閃而過的念頭究竟為何的衝動,婉兒於是披衣起身。
她站在窗前,推開窗,任由夜晚沁涼的風撲打在臉上。
涼颼颼的,還夾著白日裡未曾散盡的雨意的風,讓婉兒混沌的頭腦,冷靜了下來。
冷靜得足以讓她客觀而謹慎地分析眼前的局面,以擺脫那種不安的危機感。
良久,婉兒緩緩攥緊了掌心——
她不太確定自己的想法,但至少,這是一個方向。
幽暗之中,婉兒擎了蠟燭,小心翼翼地推開了作為庫房的那間小室。
之前所有的賞賜,包括皇帝給的,還有武皇后給的,鄭氏都把它們存放在了這裡。
婉兒的腳步極輕,生怕驚醒了母親。
好在鄭氏白日裡替她擔足了心事,夜裡也睡得熟了。
蠟燭的光,照在井然有序地堆放在小室內的各色賞物。
卻也將這種井然有序打亂,牆壁上,燭光形成的影子投下,使得室內的一切,幻化成了一個辨不清形狀的怪物。
呲著牙,張著大嘴,仿佛要將看起來小小的婉兒,生吞活剝。
婉兒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底的恐慌。
害怕要是能解決問題,這世間就不會有人被害死了。
將蠟燭放在一旁足以借亮的地方,婉兒下意識地撫了撫左腕上的那串南紅瑪瑙佛珠。
那是當日她生日的時候,薛婕妤送給她的。
溫潤的感覺透入掌心,讓婉兒的一顆心穩當了些。
有佛珠庇佑,魑魅魍魎該退散了吧?
婉兒對自己說。
身處漩渦之中,婉兒才意識到,前世的那些日子,真是純粹地讓人向往。
定了定神,婉兒的目光在各色賞物之間逡巡。
她記性極好,之前無論來自皇帝還是來自武皇后的賞賜,無論是什麽東西,她都將它們記錄入冊,並記在心裡。
在深宮中混,婉兒不能不留著一手防備:所謂人心難測,她不能糊裡糊塗地被人算計了去。
因為每一樣東西都有印象,婉兒確信,如果這裡面摻雜進了不尋常的東西,她必定能夠馬上發現。
就這樣查看了約莫半刻鍾,當她的目光落在某一個角落的時候,婉兒的臉色微變。
到底被她發現了陌生的東西。
不,這東西並不陌生!
婉兒把那隻木匣子打開,裡面現出的,分明就是幾冊舊書,以及一遝邊角已經泛黃的紙張。
這……
婉兒被那舊書上赫然的“晉書”兩個字,以及那遝紙張上清晰的“臣上官儀奉詔……”的字樣駭出了一身冷汗——
這不就是,那日李賢所說的“上官老大人的舊物”嗎!
它們怎麽到了這裡的?!
它們應該在李賢當日從趙道生手裡接過來的那隻木篋裡啊!
婉兒惶亂地瞥了一眼那隻木匣子。
這絕不是那日李賢手裡的那隻!
婉兒陡然覺得,有一隻邪惡而恐怖的手,在暗夜之中扼住了自己的喉嚨。
上官儀當年犯的是謀反之罪,這些都是禁物,早就應該交付有司處置,不然,婉兒那日又何以嚴詞拒絕李賢的“好意”?
難道是李賢,想方設法把這東西夾進了賞物裡,送到了這裡?
若是那樣的話……
婉兒的腿一軟,險些跌坐在地上。
那樣的話,可不僅僅意味著,皇帝甚至武皇后的身邊,埋伏著李賢的親信;更意味著,李賢想要借此置她於死地!
試想她一個小小的才人,她和母親就在掖庭中過活,李賢隨意找個借口,就可以搜她們的住處。
搜出這些東西來,是再容易不過的事。
然後呢?
然後,李賢就可以舉告到皇帝那裡。
就算皇帝憐憫上官氏,就算武皇后能為她們說上話,李賢若想發難,一定會把這件事張揚開來,就算皇帝和武皇后,為了堵住悠悠眾口,恐怕也不會不了了之吧?
而且,武皇后若是知道自己私藏了這些東西,難保不懷疑自己在她身邊侍奉的忠心。
到那時……到那時……
婉兒不敢想下去了。
李賢這條計策,不可謂不毒。
那次利用幾個內監偽裝皇帝身邊的人,誆她,想要料理了她之後,這一次又對她出手了嗎?
婉兒的心臟狂跳——
她們母女倆,已經被置在了砧板之上,只等著那奪命的刀砍下來了。
婉兒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竭力平複凌亂的思緒。
理智卻告訴婉兒,這件事未必是李賢做的。
之前李賢想滅她的口,十有八.九是因為李弘當時在殿內的說辭,被婉兒聽了去,李賢生出了殺心。
那時候的婉兒,只是一個小小的女史,李賢想要她的命,易如反掌。
然而現在,婉兒已經是宮中的五品才人,是“皇帝的女人”,李賢就算想對她如何,也不能不愛惜羽毛。
難道他就敢保證一舉扳倒婉兒?
難道他就不怕扳倒婉兒,自己也沾了一身葷腥?
現在的他,可是太子之尊,距離那個至尊之位,只差短短的一步。他完全沒必要為了除掉婉兒,冒這樣的風險。
相較之下,婉兒更傾向於,李賢對她的收買之意,遠勝過對她的殺心。
誰都知道,“上官娘子”現在可是天后身邊的紅人。李賢若能收買了她,很多事做起來豈不更加方便?
那麽,想陷害她的到底是誰呢?
婉兒暫時不得其解。
但不論那個人是誰,婉兒都能夠確定,若不盡快采取行動的話,自己和母親的性命危矣。
若不是顧及著夜裡宮禁,婉兒真相馬上帶了這東西去見武皇后,說明真相,先求得她的寬宥。
如此,才是保命的第一步。
現實卻是,婉兒不得不重新掩了小室的門,擎了蠟燭,折回自己的臥房。
同時將那隻木匣也帶了回去。
她得守好了這東西,不能被旁人得了去。
如此無眠到東方見白,婉兒頂著酸澀的眼睛和混沌的腦袋爬了起來。
正琢磨著得趕緊盥洗了帶著那個隨時可以招來禍事的木匣子速去承慶殿見武皇后,不料一大早就有客登門——
趙應笑容可掬地站在門口,向著婉兒欠了欠身:“奉天后旨,送了兩名小婢,來侍奉令堂鄭夫人。”
說著,又笑眯眯地向婉兒道:“上官娘子還是快些收拾了隨咱們回去吧,天后娘娘這兩日可沒少念叨您呢!人都瘦了兩斤了!咱們瞧著都心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