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馬之事,講究的是日積月累地練習,絕非一蹴而就的。
何況是如婉兒這般的弱質女子?
就算婉兒從來不肯承認自己柔弱,但她的體質也實在稱不上強悍。
武太后也深知這一點,所以並不著急於求成。
她隻指點了婉兒一番拉弓時候該注意的事項,又再三囑咐了幾遍,才取了真的箭矢,搭在弓弦上。
不過是讓婉兒體會一下箭矢繃在弓弦上的感覺,武太后不著急。
將近半個時辰之後。
“歇一歇吧。”武太后道。
她怕累到她的寶貝。
婉兒其實挺不甘心沒有親自射出去一箭的。可她也清楚自己現在若是親手“射一箭”,也只是鬧笑話罷了,遂忍耐下了。
手臂發酸,缺乏鍛煉啊!
婉兒默歎。
因為怕凍壞了婉兒,武太后將弓.箭丟給趙應,便拉著婉兒進屋內暖和。
剛脫了外面的厚氅,就有內侍來報:“周國公求見。”
曾經的周國公賀蘭敏之當年被褫奪了爵位和官位發配之後,死於異鄉。那之後不久,當時還是皇后的武太后,便將武家的人調回了長安。
這些武氏子弟都是當年武太后的兄長們的兒孫輩。她的兄長早已經不在人世,經過了當初武太后多年的打壓之後,武家人早就學得乖覺了。
他們已經看得明白,誰才是他們最該仰仗、最該攀附的人。
這些子弟之中,以武三思和武承嗣為首。
武三思是武太后的長兄武元慶的兒子,武承嗣則是武太后的次兄武元爽的兒子。
武氏子弟重返長安之後,武承嗣就被封為周國公,承襲了武太后的父親武士彠的爵位。
武承嗣並非武氏長房長孫,卻承繼了祖父的爵位,足見與武三思相比,武太后更中意的是他。
婉兒知道武承嗣這位新周國公,卻是第一次見到其人。
她所熟知的那個歷史上,武承嗣這個人,在武太后稱帝的路上是蹦跳得最活躍的那個。
當然,武承嗣這般活躍,歸根結底為的還是他自己的私心。
不過,若這個時空之中的武承嗣也有此心的話,倒不妨拿來一用……
婉兒已經有了主意。
武太后聽到內侍的稟報,神色淡淡的:“傳。”
她似乎一點兒都不覺得武承嗣在這個時候來別院中,有什麽可意外的。
內侍得令退下,很快就帶著武承嗣來見。
婉兒忖著此處到底是內室,雖然武承嗣是武太后的親侄子,但婉兒與他到底男女有別。
“太后要召見周國公嗎?”婉兒問道。
武太后立刻就明白了婉兒的意思。
“無妨。他是晚輩,合該來拜見的。”武太后輕撫婉兒的手臂。
婉兒呆了呆眼——
武太后的母親四旬有余才嫁給喪妻多年的武士彠,彼時武承嗣的父輩,武元慶和武元爽也都是十歲左右的大孩子了。如此算來,武承嗣如今的年紀應該和武三思相仿,都得是三十開外了。
武太后這是打算讓武承嗣當自己是小……姑……夫嗎?
婉兒的臉上一紅。
比起武承嗣曾經的那個地位尊貴的皇帝姑夫,且不論男女,她的年紀也實在……太小了些。
一如婉兒所構想的,武承嗣確實是個乖覺的。
他由內侍引著,見到武太后,便合身拜了下去:“臣拜見太后!姑母大安!”
前面說的是君臣,後面就論起了姑侄,公私兼顧,還順便強調了自己是“太后親侄”的身份。
婉兒在心裡面嘖嘖兩聲,深覺這個武承嗣十有八.九是上道兒的。
武承嗣也確實上道兒。
聽到武太后說了“起來吧”之後,他便笑容可掬地向著武太后後側的婉兒拱手道:“這位是上官娘子吧?”
武太后挑眉:“你倒認得?”
武承嗣忙賠笑道:“侄兒雖然第一次有幸得見上官娘子芳容,然早聽聞上官娘子才學璨璨、風儀不凡。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不敢。周國公謬讚了。”婉兒含笑謙道。
武太后聞言,則像是比自己被捧到天上還高興似的,揚了揚下頜,微微一笑。
看得出,她的心情,是真的很好。
只聽武承嗣緊接著又道:“三思說過,當日為上官娘子祈福的時候,曾見到上官娘子一面,對上官娘子的風致傾羨不已。臣不止一次聽三思誇讚上官娘子,初時還不敢信。今日親見,由衷敬服。”
他說著,朝著婉兒深深地揖了下去:“也唯有上官娘子這般人物,才當得起陪伴、侍奉姑母!”
武承嗣其人的外形,比身材矮胖敦實的武三思少了許多的油膩之感。
他的個頭兒不矮,此刻俯身恭順下去,還真有那麽幾分忠厚老實的觀感。
然而,他說出口的話,可沒有半分的忠厚老實之意。
婉兒暗自冷笑。
隻這麽簡簡單單的幾句話,便傳達了幾個意思——
一是,武三思覬覦婉兒的容貌氣質。
二是,武承嗣自己是個老實人,對婉兒只有恭敬崇拜,絕無其他念想。
三是,武承嗣內心裡將姑母武太后看得至為尊貴,也只有婉兒這樣超凡脫俗的人物,才配得起他心目中姑母的地位。大拍姑母馬屁的同時,還順帶著奉承了婉兒。
不過,這馬屁拍的,以及踩武三思踩的,是不是太過明顯了些?
婉兒心中不禁又冷笑一聲。
武承嗣這種人,也只夠做一個為婉兒所用的狡詐小人,如此而已。
相較之下,太平的人品,比他高出不知多少個級別。
不,這兩個人,簡直沒有任何可比性!
也難怪婉兒熟悉的那個歷史上,武則天最後沒有把帝位傳給這個侄子。
這種人一旦登基為帝,不做個昏君,才怪!
武承嗣是個什麽樣人,連自己這個初見的人,都看得清楚明白,婉兒不信以武太后之眼力,看不出來。
然而,武太后似乎還很重用他,連周國公的爵位都讓他承襲了。
所以,武太后是看出,武承嗣是個可以利用的吧?
武氏子弟雖多,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只有武承嗣和武三思了。這兩個人都這副樣子,其他的什麽樣,可想而知。
婉兒都替武太后上火——
若論倚靠外戚把控朝堂,這樣的外戚,武太后能夠借上的力,也著實有限。
“三思說的?”武太后的音聲冷了幾分。
武三思可能覬覦婉兒這件事,明顯激怒了她。
哪怕,以她的眼力,不可能看不出武承嗣的挑撥離間。
武承嗣聞言,心頭一喜,嘴角差點兒控制不住地勾起。
他慌忙垂下頭去,繼續做恭敬狀,好像不敢接武太后的話茬兒似的。
“他倒是好眼力!”武太后哼道。
武承嗣逮到了機會,忙緊上去踩了一腳:“姑母明鑒!三思的為人您是知道的!不過是偶爾口無遮攔些,卻並無壞心。”
踩得真好!
這好人裝的,也是真好!
不過,這份演技,也著實太拙劣了些。
婉兒暗嗤。
“罷了!”武太后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武承嗣知趣兒,馬上轉了話頭兒道:“姑母讓侄兒辦的事,侄兒都辦妥當了。特來向姑母複命!”
他說罷,顛顛兒地跑出去,很快又顛顛兒地跑回來。
那副模樣,殷勤極了。
“這是在長安宮中尋到的姑母的舊物。侄兒怕他們有失,就親自給姑母送來了。”武承嗣將手中的長盒捧給了武太后。
他特意強調“親自”兩個字,生恐武太后錯過了對他的表彰似的。
武太后瞄了瞄那長盒的形狀,忽的想到了什麽,眸光幽深。
“你有心了。”她說道。
武承嗣滿臉堆笑,俯身再次拜了下去:“此是孩兒應該孝敬姑母的!姑母高興,便是對孩兒最好的獎賞!”
好嘛!“侄兒”都改成“孩兒”了!
好像他才是武太后親生的兒子。
婉兒默默搖頭,覺得武承嗣這個人,實在太心急了些。
不過,這份心急,於婉兒而言,倒也不是壞事。
“從長安到京中,車馬勞頓,你辛苦了。好生回府歇著吧!過些日子,陛下登基,便是春獵,別讓朕失望。”武太后語氣中,帶出了幾分長輩的和藹。
武承嗣登時骨頭大輕,立刻有了一種“最是被姑母重視”的錯覺來。
“姑母放心!孩兒絕不會讓姑母失望!不會墮了我武氏的名頭!”武承嗣納頭拜道。
“嗯。去吧!”武太后沒有繼續和他聊下去的興趣了。
武承嗣行禮罷,從地上爬起來,將要退出。
他忽的想到了什麽,又含笑道:“方才見他們預備了弓箭等物,是姑母用的嗎?”
武太后睨著他:“你覺得朕的騎射,還需要練習嗎?”
武承嗣一點就透,打哈哈道:“姑母天縱英才,什麽技藝不精通?”
他眼珠兒轉了轉,向婉兒拱手道:“不才在下府中藏了一副小弓,做工不敢和姑母賞賜的相比,好歹也勉強用得。上官娘子若是不嫌棄,在下敬獻於上官娘子如何?”
“既有好東西,何不一並送來?朕拿朕的弓與你換。”不等婉兒回答,武太后便搶在頭裡替她回答了。
“姑母說笑了!”武承嗣忙道。
“孩兒府裡的東西,能得上官娘子青眼,是孩兒的體面。還請上官娘子笑納!”武承嗣揖道。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婉兒就不能推辭。
何況,她還結武承嗣這個“善緣”呢!
“那就多謝周國公了!”婉兒朝武承嗣點點頭。
武承嗣忙稱“不敢”,退了下去。
“他家裡的東西,都是好的。不必與她客氣。”武太后寬婉兒的心道。
“我隻當是太后賞我的。”婉兒笑看她。
武太后心裡受用,唇角挑起。
“你猜這是什麽?”她點了點武承嗣送來的那隻長盒。
婉兒想了想,忽的福至心靈,眸子亮了:“當真是那東西?”
武太后縱容地瞧著她:“打開瞧瞧不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