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儼是怎麽死的?
武皇后沒想到婉兒會問出這個問題。
因為沒想到,武皇后略一愣神,但馬上就不悅道:“本宮在問你問題!”
不是你在質問本宮。
兩個人之間的氣氛陡變,先前的旖旎曖昧仿佛只是一個幻夢。
婉兒心中不好受,臉色泛白道:“是,天后娘娘明察秋毫。什麽事,所有事,都在天后娘娘的掌控之中!這天下還有天后娘娘掌控不了的事嗎?”
她語氣之中的幽怨昭昭然,武皇后沉下了臉:“你在怨本宮?”
“不敢!”婉兒昂起了下巴,以使自己顯得不那麽脆弱卑下。
武皇后盯著婉兒故作的驕傲,半晌沒作聲。
“傷了你,並非本宮所願。”良久,武皇后攥緊了手掌,指甲扣進了掌心之中。
她無法原諒自己失手害得婉兒受傷的事。
這恐怕已經是武皇后示弱的極限了。
試問這些年來,試問這偌大的帝國之內,可還有什麽人,能讓如今的武皇后這般示弱的?
如此看來,自己是不是該知足了?
婉兒心忖著。
如果她是這個時代土生土長的,被尊卑禮教侵染到了骨子裡的女子,如果她是真正的上官婉兒,那個劫後余生、在殺親仇人身邊芶延性命,從而得以青雲直上、俯瞰眾生的女子,她是不是就該知足了?
甚至,如果她是如裴女史那般的靠著侍奉上位者,滿足上位者的某種不能翻到明面上的欲.望而得了一時之幸的宮中女子,她是不是就該感恩戴德於武皇后對她的不同了?
可惜,這些都不是婉兒。
婉兒是誰?
她是披著這個時代少女的皮囊,骨子裡接受的卻是超前於這個時代一千余年的觀念的女子。
她為奴為婢,她自甘謙卑,只是因為她要生存下去,而不是因為她認同了這種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
同樣的,她的感情觀,也是遠遠超越這個時代的。
若她不是來自一千多年之後,是不是,現在這樣示弱的武皇后,就會讓她心滿意足了?
那樣的話,她們之間的相處,是不是就會愉快很多,障礙很少?
婉兒悲哀地想。
可是,終究意難平。
“那麽其他人呢?傷了他們,甚至害死了他們的性命,就是天后娘娘所願了吧?”婉兒倔強地問道。
她很清楚自己在鑽牛角尖兒,但是那些人、那些事梗在她的胸口,讓她過不去這個坎兒——
若是武皇后此刻面對的是徐惠,如果武皇后是在向徐惠這般示弱,徐惠又會作何反應?
情知這是一個不可能的假設,情知徐惠是已經逝去的人,婉兒還是想問。
若是強忍下不問,她又如何面對自己的心?
如何面對那顆,一心一意喜歡著這個人,卻不知怎樣去愛這個人的心?
武皇后的臉色很不好看。
她的雙眸危險地眯起,遠不是探究婉兒那麽簡單,而是,似想要挖開婉兒的心,看一看那顆心究竟在想些什麽的危險意味。
婉兒感知到了某種危險,脊背繃緊,蒼白的小臉兒亦繃緊。
這是在武皇后身邊侍奉慣了,見多了她懲罰人甚至殺人的時候慣有的模樣,才有的本能的反應。
“你是在詰問本宮嗎?”武皇后的聲音,冷得掉冰碴兒。
不等婉兒回答,武皇后桀驁道:“本宮是如何走到今日這個位置的,本宮手裡沾了多少條人命……”
說著,武皇后突然冷笑,白森森的牙齒逼向婉兒:“……包括你上官氏的血,都在本宮的手裡……”
武皇后驀地用手扣住了婉兒的下巴:“包括你的小命兒……所以,不要仗著本宮待你好,便恃寵而驕!本宮沒有那麽多的耐心!”
婉兒被扣著下頜,不得不直視武皇后的眸子。
難得這麽直接地看進這雙平素幾乎無人敢直視的眼睛。
那雙眼睛裡的東西,很複雜,複雜得讓婉兒無法一一分辨。然而,婉兒分明感覺到,那雙眼睛裡,還有一些與“柔軟”有關的東西。
正是那種與“柔軟”有關的東西,讓婉兒的心底騰起了某種情緒,想要為自己的這顆心爭取更多的情緒。
或許,武皇后說得不錯,她確實是在,恃寵而驕。
“這麽看著本宮做什麽?嗯?”武皇后因為婉兒眼神的變化,而聲音起了些異樣。
“回答本宮!”她似在強調著自己的地位,又像是想從婉兒這裡確認些什麽。
兩個人明明是在互相試探著。
只不過,她們彼此之間,對於對方想要試探自己的內容,都存著某種誤解。
婉兒終是松開了抿緊的嘴唇,大著膽子繼續緊緊地盯著武皇后的眼睛。
“自古,成者王侯敗者賊。”婉兒緩緩道。
武皇后因為她的話,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扣著她下頜的手,也不由得松緩了幾分。
“別和本宮打啞謎!”武皇后不耐道,“本宮沒工夫和你猜謎!”
感覺到武皇后有些暴躁的情緒,婉兒的嘴角情不自禁地勾了勾。
這種稍稍佔了些上風的感覺,著實是好。
“我認識天后的時候,天后便已經是天后了。”婉兒平靜道。
她用的是“我”,而非謙卑於身份的“妾”。
武皇后不在意她自稱是什麽,武皇后在意的,是她話中的深意:我認識天后的時候,天后便已經達到這個位置,手上已經沾了許多人,包括上官氏的血了。
在婉兒目光不及的地方,武皇后緩緩松開了攥緊的那隻拳頭。
婉兒這些話,讓武皇后的心神,莫名地放松了許多。
她絕不會承認,真正的原因是什麽——
只要不承認這些,武皇后便依舊是那個高高在上,憑著自己的手腕和強力,拚殺到眼下境地的武皇后。
這樣的她,怎麽會是一個被小小女孩兒的話而牽動的人?
“本宮當然……就是本宮!”武皇后驕傲地揚起了臉。
這副驕傲的樣子,真是讓人既覺得可愛,又覺得……唉!一言難盡!
“你只要乖乖地聽本宮的話,將來自有你的結果。”武皇后轉向婉兒,重又現出了上位者的姿態。
婉兒在心裡默默搖頭:這個人,到底還是以高高在上的態度來對待自己。
可是婉兒想要的,從來不是這樣的。
“若我不聽話呢?”婉兒輕輕道。
武皇后皺眉,那隻剛剛松開的拳頭,重新攥緊。
“想說什麽就直說,不用在這兒繞彎子!”武皇后冷哼道。
“隻想問天后,明崇儼到底是怎麽死的?”婉兒執拗地堅持著之前的問題。
這讓武皇后大覺不快:“他如何死的,與你何乾?還是他死了,你舍不得了?”
這話問的,已經大有醋意。
婉兒不提防武皇后問得這樣直接,一時怔住。
“你真對那死道士動了心!”武皇后咬牙切齒,“你是什麽身份,自己不知道嗎?”
婉兒頓覺尷尬,卻也不甘心,反問道:“我是什麽身份?”
“你是……”武皇后突地噎住。
那句“你是天子妃嬪”,怎麽都沒法說出口。
“天子妃嬪嗎?”婉兒替她道。
“天子妃嬪如何?”婉兒步步緊逼,“天子妃嬪,便沒有旁人惦記嗎?無論那個人,是……”
無論那個人,是男還是女。
“上官婉兒!你作死!”武皇后霍地起身,直指婉兒,“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這是欺君大罪!”
婉兒不懼反笑:“欺君如何?天后娘娘何時懼怕過欺君?”
“本宮在說你!”武皇后沉聲斥道。
“可是我,卻在說天后娘娘。”婉兒仰著臉,看著神色極複雜的武皇后。
“還是,天后娘娘當真不明白,我在說什麽?”婉兒突然膝行一步,又是一步。
武皇后屏住呼吸,下意識地向後撤了一步。
她死死地盯著婉兒,像是在盯著一個非常可怕的存在。
婉兒已經橫下心去,索性又在榻上膝行兩步,直到半跪在榻邊。
武皇后咬著牙,面色慘白如紙。
“明崇儼因何而死,天后娘娘真的不打算告訴我嗎?”婉兒追問著。
“明崇儼與太子結怨,被太子指使親信趙道生殺死。有司已經查得清清楚楚。”武皇后一股腦道,仿佛婉兒才是高高在上、等著她回稟的上位者。
婉兒深吸一口氣,卻不為所動:“天后娘娘明明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那是什——”武皇后戛然噤聲。
“那不是你該管的!”武皇后終於尋回了屬於天后的威嚴。
婉兒卻淒涼涼地笑了。
武皇后被她笑得心慌意亂。
“明崇儼對你說過什麽?”武皇后心生狐疑,忍不住問道。
“天后娘娘覺得,他會與我說什麽?”婉兒不答反問。
武皇后這一次是真的被激怒了。
“他與你說了什麽,與本宮何乾!”武皇后冷笑。
婉兒並不怕她,相反還問:“既說不相乾,天后何以這般緊張?天后與明道長有什麽隱秘之事,不能告知旁人?天后,不,承慶殿又有什麽隱秘事,以致承慶殿中侍奉的人,總是能夠適時地退個乾乾淨淨?方便天后娘娘您,行事嗎?”
“夠了!”武皇后驀地喝止了婉兒。
她的臉上,摻雜了惶亂與驚怒:“上官婉兒!你不要以為本宮殺不得你!”
婉兒輕輕地笑了。
問出了剛才那些話,讓她心頭的塊壘,稍覺消解。
她甚至倨傲地向著武皇后道:“若天后娘娘要殺我,也請讓我做個明白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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