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皇后當然沒有殺了婉兒。
婉兒卻也沒從武皇后這裡,得到任何她想要得到的訊息。
武皇后打發了她,打發她去了靜安宮,薛婕妤那裡。
“上人病了,身為弟子,你該去侍疾。”這就是武皇后丟給婉兒的理由。
婉兒沉默了。
明擺著,“靜安宮侍疾”是武皇后早就替她安排好的去路。
無論她們之間,是否發生過那些曖昧和爭執,甚至更早的,在承慶殿中無論武皇后是否斥責了她,是否傷了她的臉,這都是婉兒必然要去的地方。
武皇后在用這個理由保護婉兒,暫避開眼下紛亂的易儲風雲,暫避開可能給婉兒招來禍患的悠悠眾口。
可是,終究……
婉兒聽到了自己心底的歎息,像一個垂暮老人般對世事無力無助,而只能佯裝超然物外的歎息。
除了遵從,她又能選擇什麽呢?
靜安宮裡的日子靜謐得讓已經習慣於在武皇后身邊忙碌的婉兒,一時之間適應不得。
確切地說,婉兒閑得,都要長毛兒了。
人太閑,就特別容易胡思亂想——
婉兒就陷入了這樣的胡思亂想之中。
比如,她會想之前與武皇后相處的種種,一遍一遍地回憶兩個人之間發生過的所有對話,武皇后的一顰一笑,武皇后的一惱一怒……婉兒將所有這些,都深深地烙刻在心裡,自我折磨一般。
像一個……強迫症。
婉兒給自己的行為下了定義。
她在心裡鄙夷自己這樣的一廂情願,鄙夷自己的虛度光陰,卻還是克制不住地一遍一遍地“強迫”。
就這麽明知故犯地自我折磨著,婉兒的身子明顯地消瘦了下去。
她的年紀正是長個子的時候,身體抽條長高,卻瘦得可憐,越發顯得憔悴不勝衣了。
到底還是薛婕妤看不下去了,某一日把婉兒喚到身邊。
她問婉兒:“就要這麽虛度下去嗎?”
婉兒無言以對。
以薛婕妤的閱歷眼界,想要看破婉兒這麽點兒心思,又有何難?
何況,婉兒自己本就沒有什麽遮掩的心思。她日夜被武皇后以及與武皇后有關的那些她想知道卻無從知道的過往折磨著,大有放逐自我的傾向。
婉兒垂著頭,感覺到薛婕妤就那樣看著她,良久。
她為自己變成這副模樣,為自己讓薛婕妤失望,更更覺得愧疚。
心底的酸楚和難過沁染上來,讓婉兒鼻腔泛酸。
薛婕妤其實也不過是染了一場風寒而已,並不是什麽大病。
加上平日裡清心寡欲,注重保養,此時病症已經好了個七七八八。
她定定地看著婉兒越發拔高的身子,像是迎風而立的翠竹一般,心中的寬慰是真的。
可是婉兒的情緒,又讓老人家不禁喟歎起來。
“你去我臥房,把那隻紅木櫃子最靠裡面的畫軸拿來。”薛婕妤吩咐道。
婉兒聞言,心頭驚震。
隱隱想到了某種可能,她不敢問,而是抿緊了嘴唇,徑自照薛婕妤的吩咐做了。
很快婉兒折回,將那隻其實不重,卻讓她覺得重逾千斤的裝畫軸的匣子,交給了薛婕妤。
薛婕妤看了看婉兒,平靜地將匣子打開,將裡面的畫軸一點一點地展開。
看到畫軸的一瞬,婉兒屏息,本能地閉上了眼睛。
眼底卻是澀然的痛意——
正是那幅之前被掛在靜安宮小祠堂內的畫軸。
薛婕妤盯著婉兒刹那間蒼白了的小臉兒,心中暗歎“孽緣!孽緣!”,更將武皇后罵了幾遍。
男人們慣用“紅顏禍水”來詆毀那些亡國之君寵愛的女子,薛婕妤向來不屑。但是不得不說,武二這個妖孽,當真害人不淺。
武二昔年害了她一個徒兒,如今又來害她另一個徒兒……
薛婕妤真想問問老天,自己到底作了什麽孽。
可是,所謂“害”,其實不過是旁人所觀,其中滋味是苦是甜,也唯有當事者才最清楚。
自己選擇的路,終究旁人置喙不得。
想到那畫中之人,薛婕妤的心中湧上一陣痛意。
“你就打算這一生都做個盲眼之人嗎?”薛婕妤涼涼地開口。
這句話如洪鍾一般,震響在婉兒的耳邊。
婉兒霍地睜開眼。
入目處,正是畫中人眉心的那顆朱砂痣。
婉兒頓覺額頭一痛——
因為武皇后的飛盞之傷,如今婉兒的額頭上已經不見了完整的朱砂痣,而是留下了一個不規則的指甲大小的疤痕。
薛婕妤曾說要請太醫用藥去疤,被婉兒謝絕了。
“你再避開,這人這事也存在過,你改變得了嗎?”薛婕妤不許婉兒再次逃開去。
婉兒垂下了眼睛,不言語了。
薛婕妤不理會她,而是自顧看著畫中人。
“你很聰明,猜得不錯……她就是你的師姐,也是先帝的賢妃,徐惠。”薛婕妤幽幽的聲音仿佛陷入了回憶之中。
“她也是——”
“師父!”婉兒驀地開口,音聲顫抖,祈求一般。
薛婕妤將要說什麽,婉兒已經敏銳地覺察到了。
她想聽到,又怕知道。
薛婕妤還是心軟了。
她沒有堅持說下去,而是神情複雜地看著婉兒。
末了,薛婕妤放下畫軸,拉過婉兒的手,合在手心裡,輕輕地拍了拍:“好孩子,執著一事不是壞事,可是執著過了就是執念了啊!”
婉兒心中戚然,她知道薛婕妤說得不錯。
“那些過往,其實並非你想象的那般不堪……這種事歷來宮中都是有的。”
薛婕妤說著,心裡又騰起幾分希望,她殷殷地看著婉兒:“師父都告訴了你,不是比你胡亂猜想好得多嗎?”
都告訴了你……
都告訴了你!
這麽簡簡單單的幾個字,於婉兒而言,是絕大的誘.惑。
只要她從薛婕妤這裡聽到了,關於徐惠和武皇后的過往,她就可以不再受那種折磨了,對不對?
然而,婉兒緩緩搖了搖頭。
薛婕妤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連她自認一把年紀多少看透了些世事,都因婉兒而困惑了。
“為什麽?”薛婕妤問。
“弟子想聽她親口說。”婉兒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更改的堅決。
這就是昭昭然承認了她對武皇后的心思。
薛婕妤沒想到她竟就這麽認了,一時之間也被噎住。
怔了怔,薛婕妤方想起自己問的是什麽,沉聲道:“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麽!”
有痛惜亦有警誡,婉兒聽得明白。
“知道。”婉兒回答得亦簡捷。
薛婕妤沉默了幾息,無力地擺了擺手:“你是我所有弟子之中最聰明的,你既知道你在做什麽,任誰也規勸不得。”
說罷,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仿佛為婉兒波折的感情之路作了注腳。
婉兒心內不好受,貼著薛婕妤拜伏了下去。
“師父為弟子考慮得周全,弟子頑劣不堪,唯有……唯有感念師父的一番苦心。”這是婉兒發自內心的感念。
試想那幅徐惠的畫軸,被薛婕妤特意從小祠堂取下收藏,為的不就是擔心婉兒觸景而傷情嗎?
此刻薛婕妤又是入情入理地勸慰婉兒,已經是盡到了為人師者的本分,婉兒只有心存感激。
薛婕妤也覺心中酸澀,拉了婉兒起身。
“我是你的師父,卻也替代不了你過活。你……好自為之吧!”薛婕妤喟歎道。
說罷,喚來一名老嬤嬤,讓她照著吩咐為婉兒備齊了要讀的書。
“你既然在這裡,為師只有一個要求。”薛婕妤轉臉看著婉兒。
“師父請講。”
“在這裡安生讀書明理,這裡的書夠你讀幾年的。為師不想看到你傷春悲秋,日漸憔悴。我的徒兒,不該是這副樣子。你可能做到?”薛婕妤認真地看著婉兒。
薛婕妤這是不願她繼續深陷於情中的意思,是為她好。
婉兒微紅著眼眶,輕輕點了點頭。
從那日起,婉兒的日子過得很有規律。
每日用飯都很應時,余下的時間大部分用來讀書,並抽出固定的時辰練字。
薛婕妤還特意親自教她華佗五禽導引之術,吐故納新,調養心神。
婉兒沒想到老人家竟還會這個,她學得認真,一個月下來,之前的憔悴之色盡去,肌膚越發地紅潤可人,比之前的纖纖之氣又是另一種美麗。
這一個月的時間,外面其實發生了很多事——
太子李賢被廢為庶人,發配巴州。
曾經親近李賢的一班老臣,尤其其中的幾位宰相,或被貶官,或被迫告老,更有甚者,被發配遠荒之地。
周國公武敏之被奪爵罷官,因玷汙宮女等“十大罪狀”被發配雷州,更被剝奪了“武”姓,回復本姓賀蘭。
英王李顯被立為太子,依舊由天后攝政。
所有這些事,其實都不是婉兒主動去了解的。
以她現在儼然被“打入冷宮”的架勢,憑她自己,也沒有那個能耐獲知這些。
是薛婕妤每每與她閑聊的時候,或多或少地透露給她的。
婉兒早知道薛婕妤有她自己的消息渠道,但是以薛婕妤眼下越發遁世的意思,主動去獲取這些“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消息,恐怕她也沒什麽興趣。
而且,觀薛婕妤每次向她吐露這些事的時候,臉上若有若無現出的不大耐煩的表情,婉兒心裡面那個猜想便更篤定了幾分——
在這被治理得鐵桶一般的深宮之中,能將這麽重大的朝廷變動消息透到靜安宮的,除了武皇后的準許,還能別的可能嗎?
這麽想著,婉兒涼了許久的那顆心,又騰騰地燃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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