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是什麽?
是皇帝唯一的正妻,是太子的母親,是“母儀天下”的存在……
如果非要描述“皇后”是怎樣的一個身份,武皇后能連續地描述一刻鍾,都不帶重樣的。
不過,那只是“別人”眼中的皇后。
做皇后究竟是什麽滋味,也只有當事者本人,才最清楚。
武皇后對著菱花鏡中的自己撇了撇嘴,故意扮了個鬼臉——
反正這會兒沒人在身旁侍奉,也就沒人看到她這副“不莊重”的模樣。
皇后嘛,全天下女子的楷模嘛,就得坐有坐規,站有站相,半點兒都馬虎不得的!
呵!也不知道誰定下的這些破規矩!
女人就必須得如何如何啊?怎麽不見他們規定男人必須如何如何呢?
武皇后又衝著鏡中的自己撇了撇嘴:不甘心!
就算是已經做了兩年的皇后,她還是不得不循著“禮法規矩”行事。
說白了,就是還得看人臉色行事。
這滋味可真不好受!
而且,這種不好受的滋味,還將陪伴她余生,只要她還是皇后——
她當然不允許自己失去皇后的尊位。
可就算是將來,她做了太后,有些規矩,有些“給女人定下”的規矩,她還是不得不遵守。
“阿囡……若你是男孩兒,該多好啊!”
沒有征兆的,許多許多年前,阿娘曾經說過的那句話,驀地跳入了武皇后的腦海。
那個時候,父親剛剛去世,她們母女四人被武家的叔伯兄弟欺負得無處容身,連阿娘的嫁妝,他們都企圖霸佔了去。
若不是阿娘剛強又豁達,只怕她們也就沒有後來了。
那個時候的武皇后,還不是武皇后,她只是個小小的女孩兒。
對於阿娘的話,她其實也是似懂非懂。
被叔伯兄長們欺負的事實卻是真切的,所以那個時候的她,也在心裡生出了小小的幽怨:若是她是一個男孩兒,該多好!
似乎,只要她變成了男孩兒,阿娘和姐妹三人就不會被叔伯兄長們欺負了。
後來,小小的女孩兒漸漸長大,她的見識也多了起來。
她開始明白:阿娘之所以遺憾她不是男孩兒,皆是因為,只有男孩兒才能理所當然地承繼家業,為禮法所認同;而女孩兒,就算她是父親的女兒,承繼了父親的姓氏,將來也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曾經有那麽一段日子,她深深地為自己“不是男孩兒”而內疚。
她甚至幻想過,若她是父親的兒子,而不是女兒,那麽她就是武家的嗣子,她的異母哥哥們便不敢對著她和她的母親指手畫腳,她的叔伯們也會支持她,而不是欺侮她們孤兒寡母。
這種自責的心思,其實並沒有伴隨她太久,因為人生有更現實的事,等著她去做。
她自幼隨著母親讀書,各個領域的書籍無不涉獵;她自幼隨著因為做官而時常舉家遷移的父親,幾乎踏足大唐大半的州縣。
這樣的經歷,早就在潛移默化之中培養了她不凡的見識和氣度。當這些知識與閱歷積累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必然有一個大的爆發。
這個“爆發”,就在她及笄之前的那段日子,突然地發生了,讓她突然之間就想明白了一些,很重要的事——
男子們難道就高貴得一生無憂無慮嗎?
當然不是。
歷史上、現實中,多少做官的、行商的、耕田的男子,上一瞬日子還過得花團錦簇一般,下一瞬或是因為天災人禍,或是因為得罪了權貴、選錯了風向等等,就身敗名裂,甚至橫死街頭了?
即便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帝王將相,時運不濟,國破家亡,完了不也就完了嗎?哪一個又能逃脫了去?
一旦想通了這一點,她頓覺眼前豁然開朗。
性命前程,掌控在自己的手裡。或許有厄運等等不可預知的災禍,可若是這麽認了命,苟且渾噩地活下去,到死也是爛肉一塊。
陳勝、吳廣,閭左之屬,都能說出“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這種豪氣乾雲的話來,難道自己,這些年讀的書、見識的世面,都不如他們嗎?
縱為女子又如何?
男子有男子平步青雲的通路,女子亦有女子晉身的捷徑!
剛剛十五歲的女孩兒,雙眸晶亮如騰燒著的火焰,躊躇滿志地攥緊了拳頭……
道路崎嶇啊!
鏡中的武皇后已經收起了作怪的鬼臉,面容肅然起來。
她成為皇后的道路,這十幾年,絕不是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就描述得來的。
那其中,包含了太多的艱辛、苦楚,甚至後怕。
當然,不能排除的,是她還是有那麽幾分運氣的。不然,她也沒有可能從先帝的才人成為當今天子的昭儀,直到成為如今的皇后。
上天對她,還是眷顧的。
只是對她的對手們,就殘忍了些。
權力的鬥爭之路上,從來都是你死我活,沒有中間道路可走。
妥協便意味著死亡。
這個道理,沒有誰比如今的武皇后更清楚。
她就是踩著她的對手們的血,一路走過來的。
捫心自問,她對他們並沒有什麽愧疚之心——
試問:若她是最後的失敗者,她的對手們,會對她有愧疚之心嗎?
自然不會!
要怪,只能怪他們比她少了幾分氣運,少了幾分忍耐,少了幾分心機罷!
想起塵封的過往,武皇后的嘴角驀地掛上了一抹嘲諷。
昔年,那個寵冠后宮的蕭淑妃被她鬥死之前,說過什麽來著?
“……阿武妖猾,乃至於此!願他世生我為貓,阿武為鼠,生生扼其喉!”
可惜了,那麽好看,那麽婉轉風流的一個女子……
武皇后對著鏡中的自己搖頭,歎息。
後來,宮中傳言什麽來著?
他們說她害死了蕭淑妃,心裡有鬼,所以怕貓?
武皇后禁不住呵笑出聲,鏡中人也笑了起來,像是聽了極其好笑的笑話似的。
虧他們想得出來!
她只是喜潔,討厭到處都有的貓毛罷了。
卻被那些奴婢們,還有后宮那些不安分的女人們,傳成了這樣。
印象中,她好像養過一隻貓的。
叫什麽來著?
想不起來了。
經歷的事情太多,好多事、好多人都不大想得起來了。
但是那個蕭淑妃的美,武皇后總是無法忘記。
她再次暗歎了一聲可惜。
可惜的,又何止蕭淑妃一人呢?
武皇后陡然間被觸動了心事,眸光沉斂了下去。
在抬眸時,她的神色又恢復了面無表情。
端莊肅然,這才是皇后應有的儀態……武皇后嘴角邊掛著嘲諷。
她已經開始厭倦於扮演這個角色了——
時時刻刻地在扮演一個皇后的樣子,行居坐臥早就有了一套規矩,她只是被硬套進那個規矩裡的人。
什麽時候,他才能成為那個制定規矩的人呢?
遵守規矩有什麽趣兒?
制定規矩,讓全天下的人都遵守自己的規矩,那才有意思……
身後,門外,有窸窣的衣裙響動,和熟悉的腳步聲。
“何事?”武皇后用她特有的慵懶而具威儀的聲線問道。
“稟皇后娘娘,這是新進的鞠衣,請您過目。”柴芸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恭順。
“放下吧。”武皇后淡道,並不看一眼那簇新的禮服。
左不過是給“皇后”穿的,又不是給她穿的!
柴芸放下托盤,並沒有急著退出,而是若有所思地思索兩息。
武皇后作怪地睨她。
柴芸賠笑開口:“聽聞這是利州新貢的縑所製。”
“哦?是嗎?”武皇后被故鄉的物產勾起了幾分興致,很賞臉地瞧了瞧那新禮服。
“不錯。”她微微一笑,已經算是給予的最高評價了。
柴芸面上的笑意未變。
武皇后亦賞臉地給了她一個淺淺的微笑。
柴芸回完事便退下了。
武皇后卻盯著那新禮服,若有所思。
柴芸是她新近提拔上來的女官,很合她的心意。
這些年在她身邊侍奉的人數不過來,可到最後能得到她的信任和認可的,不超過一隻手掌的數目——
忠心,勤懇,聰明,懂分寸……要同時具有這些特質,談何容易?
尤其是女人……
因為自身的經歷,武皇后對於聰慧且忠心的女子,格外青眼。
她現在的地位,讓她能夠給有著這樣特質的女子,多一些晉身的機會。
她也願意在心情不算差的時候,稍稍包容她們的不足。比如柴芸,雖然忠心、勤懇,卻少了些靈氣;比如那個杜家的小姑娘杜素然,雖然富有靈氣,卻對姓李的,包括她那位做皇帝的舅舅,都心有怨懟。
以武皇后的眼力,自然看得出來。
不過沒關系,姓李的又不是她,她怕什麽呢?
且,誰知道杜素然對李家人的怨懟,將來有沒有用呢?
多年的與人鬥、與命爭的經歷,早就讓武皇后學會了:多埋下幾顆棋子,總是沒有壞處的。
這也算是,皇后的胸懷和氣量吧?
武皇后的目光重又投向鏡中的自己,對自己的未雨綢繆,滿意極了。
驀地,一張圓胖的臉,帶著類似諂媚的笑,落入了鏡中一角:是趙應。
武皇后暗自皺眉,卻也不能不承認,趙應的名字起得真好。
趙應,不就是“照應”嗎?
她這些年得了趙應的照應,還真算是順風順水。
這老東西忠心又盡心,人也算機靈,可就是有一點,太媚.上了。
武皇后在心裡撇了撇嘴:得尋一個年輕的頂上來,省得這老東西某件事辦得不穩成,再壞了好事。
唉!
盡心的太諂媚,忠心的不夠靈透,好看的和自己不是一條心,和自己一條心的又牛心左性,大部分都過得去的還心存說不得的怨懟,須得好好調.教才能上道兒……
這世間,怎麽就沒有那麽一個既聰明機變,又好看博學,且和自己一條心的人呢?
武皇后頓生一股子“人生寂寞如雪”的滄桑之感。
“何事?”武皇后對著鏡中的自己道。
她看膩了趙應那張胖臉了。
在她沒給予眼神的地方,趙應依舊笑得一朵花兒似的,回的話卻一點兒也不像花兒那樣美麗:“罪犯上官儀的家眷,都已經沒入掖庭了。”
武皇后淡淡地“嗯”了一聲,沒多說什麽。
趙應忖著她的反應,心道皇后娘娘這是沒什麽興趣的意思嗎?
想想也是,上官家敗都敗了,剩下孤兒寡母,還有什麽可說的?
他正琢磨著要不要就此退下的時候,卻聽到武皇后幽幽地開口了:“都是些什麽人?”
趙應愣了愣,馬上明白武皇后問的是什麽,忙回道:“只有上官庭芝的妻子,以及她的女兒。”
“女兒?”武皇后突生興趣,眉峰挑了挑,“上官儀的孫女?”
趙應忙應“是”。
“樣貌如何?才學如何?”武皇后追問道。
趙應聞言,愕然。
他知道武皇后問的,是那個“上官儀的孫女”的樣貌和才學,可是……
“尚在繈褓中,看不出來……吧?”趙應隻好答道。
武皇后啞然,繼而自顧微笑了:“竟然還在繈褓中……當年,上官儀的才學、風度不知令多少人折服啊!”
她似是憶起了過往,趙應卻是不敢應答的:上官儀,謀逆之罪啊!他如何如何皇后說得,別人卻是說不得的!
“由她們母女去吧!”武皇后回神道,“別難為她們。”
她和上官儀是政敵,上官儀已經死了,沒有人再威脅她的皇后地位,一切也就結束了。
她自恃身份,也不可能去為難孤兒寡母。
何況,她還想看一看,那個姓上官的小嬰兒,長大了是否具有她祖父那般的才學和風儀呢!
※※※※※※※※※※※※※※※※※※※※
應小天使們點播,在正文中穿插阿曌的情路歷程,作為番外,這是第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