篤篤篤很鈍的木頭敲擊聲把正淺眠的江沉叫醒, 他躺在船艙裡狹窄的床下鋪,長腿放不下,腳不得不探出床沿, 身上的襯衫已經滾出了些褶皺。
那雙漆黑的眼眸中有些許疲意, 但並無消沉, 看向門口時便已恢復沉靜。
“怎麽了?”江沉問。
彭彭咽了口吐沫,“沒事,就是問問……幾點了。”
正常而言, 叫醒一個正在睡覺的人問時間絕對要挨打,但江沉神情卻很平靜,意識到自己不小心把表盤朝下壓到了床上, 甚至還隨口說了句抱歉。
“九點十五。”他看一眼腕表, 又補充說,“晚上九點十五。”
彭彭長歎一聲, “上船已經十五天半了。”
江沉翻身坐起來, 整理了一下袖口,“吃的還夠嗎?”
“不太夠了。這趟福袋確實開出來不少食材, 但誰能想到要呆這麽久啊,前幾天沒想著節約。”彭彭罵了一句神經,語氣又低下去歎口氣, “屈櫻都兩頓沒怎麽吃了, 偷偷給咱們省糧。但我估摸最晚明天晚上, 我們就得讓船夫找地方靠岸吸血。我們三個倒是無所謂,神經的施舍什麽的……倒是你……”
江沉毫不猶豫地一點頭, “我也可以的。”
一點營養劑罷了。
彭彭嘶一聲,搓搓手,“但千梧不是……”
“千梧是被神經拐走了。所以我就要堅決不接受神經的喂養, 哪怕餓死?”江沉的眼神平靜而犀利,按了按他的肩膀從他身邊側身出去,“這種想法五歲不能更多。”
今天是從七日面具副本裡出來的第十六天。
江沉還記得千梧走前的最後一刻。金色福袋出現之後,那棟房子頃刻間消失不見,前後左右盡是能吞噬掉一切的黑暗。他看見千梧攥著金色福袋,仿佛不受自我控制地走向難測深淵。最後只剩下沙灘碎石堆裡的一支鉛筆和一張字條。
剩下的人只能登上來接的木船,和前面的九個副本一樣走流程。不過這一次,沒有裡島也沒有往昔之門,他們在狹窄的船艙裡悶了超過半個月,食水告罄,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抵達下一站。
一杯冒著熱氣的茶忽然放在面前狹窄的邊桌上。
鍾離冶在他對面坐下來,“最後一個茶包了,屈櫻給你留的。她睡覺前餓的發慌,說睜眼還不到就讓船夫帶她去吸乾神經的血。”
江沉手捂上茶杯,笑笑說了句謝謝。
這幾天他腦海裡反覆浮現千梧的最後一眼——在徹底走入黑暗前,他回頭看了他一眼。即便到那一刻,那雙黑眸依舊沉靜,帶著不屈的信念感。
“我說,其實我們離出去也不遠了。可能神經也知道這一點,所以故意拖著我們的進度。”鍾離冶忽然開口,目光落在江沉露出的手腕上。
從三無的副本裡出來,江沉的藍色神經隻生長了短小的一截,目前離滿分還差五分。倒是紅色神經飛升。上次的船夫沒有造謠,鬼怪真的能在一定程度上影響敏感分數的上限,他原本敏感只有十九分,這次直接加到了五十五。
鍾離冶開了個玩笑,“你跟三無一共聊天十二次,它就給了你三十六分。我現在慶幸千梧雖然敏銳但性格疏離,不然從第一個副本開始跟BOSS拜把子,可能三個副本就大妖了,到時候我們連現在這些對神經的認識都沒有,那可真是災難。”
“也不一定吧。”
江沉終於把茶杯捧起來吹了兩口,“前面大多數副本結算時會提示敏感分上限,也許不是每一個BOSS都有影響神經的能力。三無它……挺特殊的。”
鍾離冶一愣,“哪特殊?它就是個不存在的東西,完全是配合副本機制設計出來的,跟之前那些BOSS比反而顯得卑微,最無足輕重。”
江沉喝了口茶,挽起袖子看著自己一長一短兩根神經,低聲道:“正因如此,或許是神經對它有虧欠,所以願意順從它消失前的心意。”
他從來不會洞察除父母和千梧之外任何人的情緒,但或許是三無常常裝成千梧的樣子出來,聊了幾次天后,他發現自己竟然會在說話時稍微顧及一下三無的感受。
也正因如此,他很清晰地記得第六個夜晚,他和三無在房間外促膝長談到凌晨,三無離開前忽然低聲說的那句話。
——“有時候我會有種感覺,我好像就是被這個牢籠設計出來的東西,我去不了外面。能不能實現理想,也是設計出來的,和我自己的努力沒有關系。”
“被設計出來的一種機制產生了思想,但流程結束,機制也就結束了。”鍾離冶長歎一聲,“要是這樣說,神經覺得欠它也說得過去。這條神經雖然有很多罪惡,但也確實有點人性。”
江沉不說話,鍾離冶以為他又在想走丟的千梧,立刻笑著用胳膊肘碰了碰他,“是吧?畢竟你是宿主,神經跟著你多多少少得沾點人性。”
江沉回過神來,卻並沒有傷感神色,反而似乎若有所思。
“神經確實沾了不少我的影子,我在想,有我的影子,應該就會有我的弱點。”
鍾離冶一愣,“你什麽弱點?”
彭彭從隔壁棟裡探出頭,“不是吧老哥,您還有弱點?太愛千梧算不算弱點?”
鍾離冶笑著虛踹了他一腳,“聊正事呢,別扯這些亂七八糟的兩性頻道廣播台詞。”
“其實不算錯。”江沉思索著低聲說。
神經繼承了他的強原則性,每一個副本都有不容轉圜的處決機制,對成全機制的鬼怪也毫無同情,物盡其用罷了。此外,它還很難忍受被他人質疑它設計出的機制,但當他第一次指出神經結算不合理時,一番爭論後,神經雖然暴怒但依舊妥協了,只因為那是它自己設定的評判規則,它在心裡也認同了江沉爭論的觀點。
江沉為人處事的原則性像一張稠密而堅固的鐵網。但這張鐵網有一處漏洞。
通!通!通!
通通通!!
突然響起的木頭撞擊聲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遠處的廂棟門口,屈櫻睡眼惺忪地探頭出來,“怎麽了怎麽了?到下一個副本了嗎?!”
眾人恍然大悟,彭彭一下子站起來,“我去,終於到了啊!老子都快呆傻了,都沒反應過來!”
船夫在外頭沙啞地喊道:“我終於看到前面的島了,手都要劃廢了,你們趕緊準備進入下一個副本吧。”
“知道啦!!”彭彭抻著脖子喊,喊完縮回來嘿嘿笑了兩聲,“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有病呢,別人都盼著多休整,就咱們盼著趕緊進入下一場生死局。”
屈櫻走出來整理了一下頭髮,“畢竟——”
話沒說完,彭彭立刻衝她擠眼,她戛然住口,有些尷尬地看著江沉。
江沉看出她剛睡醒腦子有點懵,只是平和地笑笑,“畢竟千梧走丟了,我們著急把他找回來。直接說沒事,有什麽可避諱的。”
“行了行了,不用上火沒飯吃了,大家準備一下吧。”鍾離冶起身拍拍手,“彭彭跟我去收拾公共區域,船上別落東西,有什麽生活物資都帶著。”
彭彭掐了個響指:“得嘞。”
江沉的福袋最多,收拾的時間也最長。千梧走後他身上所有的福袋都自動還回到江沉的衣服口袋裡,隻除了那把軒轅刀。
江沉清點完所有福袋走出船艙,半月以來皆如白晝的神經之海上終於迎來了日落,海上的島越來越近,他遠遠望去,島上是一片白茫茫,不像從前那樣有茂密的樹木或村莊。直到船開得近了,江沉才認出來那究竟是什麽。
彭彭一聲驚呼,“竟然是雪啊!是雪山?”
鍾離冶看了半天,“地勢有高有低,我好像還看見了滑雪場和纜車,有房子嗎?”
“有。”江沉凝視著遠處白茫茫一片中露出的一點木色。
“有一個小木屋。”
彭彭在旁邊觀察他的臉色,“那我就忍不住要問了,千梧他……”
“他不會滑雪。”江沉臉色依舊平靜,但聲音卻不由自主地沉下去,“雖然他很不耐熱,但也絕對不喜歡酷寒,所以……可能這個不是他的副本。”
彭彭歎了口氣,有些失望地安慰道:“神經上的副本那麽多,誰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輪到。與其把希望寄托於我們找到他,不如寄托於你趁早畢業。神經結束了,被關進神經裡的人,無論是BOSS還是什麽的,總歸是要回去的吧。”
江沉點點頭,“確實,不管怎麽樣,兵來將擋就是了。”
這一次從海上駛來的一共有三條船,難得除了小分隊外的船上也都是組隊的玩家,都是兩人隊,之一是兩個女孩,一個剃光頭面色冷漠,一個雙馬尾大眼萌妹。另外的一隊則是兩個男人,大的那個目測五十有余了,瘦骨嶙峋,但眼神明亮矍鑠,還留著看起來很可靠的大叔胡,年輕的也就是高中生年紀,瘦弱白皙,在冷風中仿佛一吹一個跟頭。
來這的人沒有一個穿冬裝,江沉他們還算好,從前的副本積累下來,每人都能勻一件風衣外套。但其他玩家就比較慘了,那個男高中生短袖短褲,直接自閉。
彭彭看得很稀奇,抓著屈櫻小聲嚼舌頭,“五十多了還能活到第十一個副本,太強了吧。”
屈櫻嘖一聲,把他胳膊打下去,“你五歲嗎?還說這種話。”
“本來嘛。”彭彭揉揉胳膊,又感慨,“不過這次的人看上去都很……都很……”
他要說的話好像燙舌頭,很了半天也沒很出所以然。
“都很有風格。”江沉替他總結,嘴角終於劃出一抹清淺的笑意,眼神中仿佛燃起一點高光。
每個人的眼睛裡都有東西,長相打扮也各有特點,讓人過目不忘。
這種情況在此前只出現過在歌姬副本裡,但那次是因為副本機制特殊,參與的玩家都是神經刻意篩選過有“明星潛質”的,那樣才算是勉強公平競爭。
禿頭女冷冷道:“那邊有一塊牌子忽然豎起來了,應該是任務指示牌,去看看麽。”
她話是個問句,但並沒有等待他人意見的意思,自己已經往遠處走了過去。雙馬尾女生在後面小跑著跟上她,“剛姐等等我啊。”
大家都往那邊去,江沉眼神凝視著遠處,“我們也過去。”
如果規則沒有很明確的玩家特征要求,那只能說,把這些人劃拉到一起很可能是BOSS本人的審美使然。
如果是這樣,指向性就很明確了——
江沉走在那些陌生玩家的後方,眼神掃過每一個人。美與醜,荒誕或乖張,這些人都毋庸置疑足夠吸引視線,用千梧的話說,是有靈感的人。
江沉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雪山的山腳下豎著一個蜂巢樣式的信件箱。箱上掛鎖的位置是空的,被稱為“剛姐”的禿頭女已經拉開門從裡面掏出一張紙來。她把紙展平,皺眉瞅了兩眼後在眾目睽睽之下徒手從信箱頂端拔出一根五厘米長的釘子,在彭彭倒吸冷氣的聲音中用那顆“圖釘”將任務紙隨手摁在了信箱上。
“大家一起看。”她冷冰冰地開口,“都老鳥,合作,少坑,懂?”
眾人沉默片刻後默默點頭,“懂……”
“我滴個老母親。”彭彭使勁揪著鍾離冶的袖子,“這女的是個女金剛吧。”
名字剛人更剛的禿頭女金剛回過頭,冰冷的眼神掃過彭彭,落在雙馬尾大眼萌妹臉上,忽然柔和了下來。
她往旁邊挪了半步,“你站那麽遠能看清嗎?”
“猛女柔情。”彭彭趴在鍾離冶耳邊不怕死地嚼舌頭。
雙馬尾小跑過去,和她擠在一起。這兩個女生一個目測一米七八,一個目測一米五八,雙馬尾比女金剛矮了一個頭。她踮起腳努力地看著紙上的小字,聲音甜甜軟軟地讀起來。
“第十四個副本:無盡。玩家數量:8人。”
“任務描述:窗外和雪山,臥塌與睡床,樹葉與茶湯,燒物和豚骨。項鏈和支票,修羅和烈火,石膏與雕塑……生……與死。”
眾人對著簡簡單單的幾行字沉默許久,久到短褲男孩牙齒打顫的聲音清晰入耳。
彭彭感慨道:“我有一種上學做閱讀理解的感覺了……這裡每一個字我都認識。”
“但連在一起並不知道是什麽意思。”鍾離冶說。
彭彭沉重地一點頭,“嗯!”
老男人咂摸片刻後說道:“老套路了,應該都是能在房子裡找到的東西。大家碰見類似的東西要小心點,不要隨意碰動。”
“可能沒這麽簡單。修羅和烈火顯然不是尋常物件,窗外和雪山就長在那,也不是我們能避開的東西,更何況還有個生與死。”女金剛說著忽然停頓,扭頭又低頭,看向身邊的萌妹。
雙馬尾一捶手,“這題我會答!這是對應的關系,前面的所有都和生與死對應。窗外是生,雪山是死,臥榻是生,睡床是死,以此類推。”
短褲男哆哆嗦嗦道:“我想提問,臥榻和睡床的區別是?”
老男人皺眉,“聽起來沒區別。還有,修羅是生,烈火是死?好像也有點怪怪的。”
四個人集體陷入沉默,過了好一會,女金剛忽然扭過頭來看著江沉,“你們四個,沒有什麽想說的嗎?”
四個人都不吭聲,一起盯著那張紙最上方的字。
雙馬尾嘖一聲,“不要這個態度嘛,剛才不是還答應了合作共贏嗎?”
屈櫻有些艱澀地開口,“不是不合作,只是……”
雙馬尾:“只是什麽?”
鍾離冶收回視線,面色凝重地推了下眼鏡,“這上面寫的,這是你們的第十四個副本?”
“對啊。”雙馬尾女生不明所以問,“怎麽了?”
屈櫻轉向老男人和凍得哆哆嗦嗦的男孩,“你們也是?”
“是……”男生說,“大家不都一樣嗎?神經裡副本難度遞進,為了保證公平,進入同一個副本的玩家都是處於相同階段。”
“不一樣。”江沉終於開口了,“我們前面隻走過了十個副本。”
小分隊裡少了千梧,已經對於走出副本非常不利。神經這回居然直接讓他們跨越了四個本,空降在第十五個。
如果這個本裡沒有千梧,那就應該是神經的另一種心思了。
有人說過,如果宿主被殺死,所有玩家會被流放,神經再也沒有製約,會永遠存在,為所欲為。
江沉忽然想起這些天漫長仿佛無盡頭的海上漂流,原來在這裡等著他們。
小分隊其他人神情都很難看,顯然都已經明白過來了。彭彭嘴唇哆嗦著,臉色煞白,卻說道:“如果是這樣,我們豈不是再也找不到千梧了?我還沒來得及跟他說謝謝。他一個人在神經裡……會像三無一樣很孤單吧。”
江沉聞言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彭彭扭頭,“你不慌嗎?”
江沉沒回答,許久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謝謝。知道自己可能被神經坑死在這了,還想著他。”
“千梧是我們的朋友啊。”彭彭長歎一聲,眼眶發紅,又揪了揪江沉的袖子,低聲道:“還是你的男朋友。”
江沉沒出聲。這裡溫度估計低於零下三十度了,一層風衣壓根抵禦不住,此刻他骨頭縫裡都叫囂著冷。隨著呼吸,眼前的白煙向上向遠處飄去,和白茫茫的景象融於一體。
他的視線卻越過所有人,落在那張任務紙的最上方,看著那個稀松平常的“十五”,片刻後,又向後挪了半寸,落在“無盡”兩個字上。
許久,江沉的軍靴在雪地上蹭了蹭,他轉身沉靜道:“走吧,被神經搞死之前,先找到這個小木屋。”
作者有話要說:小神經:不要總是妄想自己能猜透神經的心思。
地板幽幽道:壓根沒想猜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