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館的背後是一片熟悉的黑暗, 仿佛能吞噬一切鮮活的東西。
小隊人寂靜無聲地走近藏館,那些分別僅數小時的玩家們已滿臉血紅,紅痧爬滿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膚,肌肉繃緊凸起。千梧踏進藏館大門, 近處抱著畫框氣喘籲籲的男人忽然回過頭, 白眼球上紅痧密布, 如同一隻巨大的蜥蜴人,他咧嘴一笑, 嘴角淌下鮮血。
“你們來得太晚啦,這個藏館裡的畫已經被我們瓜分空啦。”
淋淋漓漓的鮮血滴到千梧腳上,江沉將千梧拉向身後, 抽刀斬下一條衣袖,彎腰將他鞋上的汙血擦拭後丟遠。
“小心點。”他在他耳邊低低道:“有免疫鑰匙也不要掉以輕心。”
千梧嗯了一聲, 繞過門口那人踏入大廳。
原本四十多人的隊伍,此時又有將近一半人半身潰爛, 躺在畫上蠕動。剩下的人在爭搶一批新的畫, 他們好似看不見彼此臉上的病症,也不再感到那些畫沉重,為了爭奪大打出手。
潰爛鮮血好似隨時能從身體的任何一個地方濺射出來,千梧走到樓梯口, 眼睜睜看著一個被沉重畫框壓彎腰的人走著走著, 從眼球一側滋出一簇膿血。
可他仿佛行屍走肉毫無察覺, 一邊腐爛一邊繼續背畫前行。
人間煉獄莫非如此。
千梧渾身發緊, 心口攏著一簇憤怒和無奈。他看著那些畫框上沾染著的汙血, 下意識伸出手去。
一隻手忽然在半空中截住他,緊緊地攥著他的手腕。
江沉嘴唇在他頭側面貼了貼,輕柔道:“別走神, 都是虛假的。神經裡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們都已經失去神志了。”鍾離冶伸手探了探地上還在抽動的一個男人的鼻息,聲帶不受控制地顫抖著:“都已經沒氣了,但還在動,還能拿畫。”
江沉冷靜地打斷他,“你們查一遍一樓有沒有第二幅我們手上的畫。我和千梧上去一趟。”
千梧和他一同上樓,樓上是和剛才一樣的藏畫廳。漆黑的廳內僅亮著一盞燈,那幅畫的位置沒有發生絲毫變化,但畫框裡卻空空如也,價簽上寫著“鑰匙有主”。
“看來免疫鑰匙只有一把,還好我們走運。”江沉若有所思,“我原本隻想讓他們試試拿畫的風險,如果有人選中這一幅,我再想辦法搶下來。現在看來還是鋌而走險,萬一鑰匙隻認第一個主人,我們就完了。”
千梧眉頭緊蹙,許久才說道:“所以神經認為我的畫是罪惡之源嗎?它們會讓人生病,會讓人喪失神智?”
昏暗中,那雙黑眸中仿佛有一絲情緒在壓抑和波動著。
江沉看著他,“對珍視它們的人而言,是良藥。”
千梧沉默片刻,“副本機制是讓我們殺死那些神志不清的玩家?”
“還不清楚,先不要貿然動手。”江沉說。
他們走下樓去,屈櫻三人站在近樓梯口衝他們輕輕搖頭。扛著畫的玩家已經再次準備上路,背上的畫框數量翻了倍,他們沉默著氣喘籲籲往外湧。
“我抓了一個還能聽懂人話的哥們問情況,他說畫能給人力量,他們越走越覺得畫變輕了,然後很幸運遇到第二座藏館。畫相當於結算的分,大家又盡可能地多拿了一些。”彭彭聲音裡透著深深的恐懼,“他們已經聽不進去勸了,我讓他把畫放下,他差點要吃了我。”
千梧怔怔道:“畫變輕了……”
“因為瘟疫已經從畫裡跑到了人身上。人失去理智,遇到新的藏館更想拿,惡性循環,最終沒有一個人能活著走出副本。”江沉凝視著空中虛無的一點,緩緩道:“這是一個屠殺本。”
千梧沒有吭聲,環視四周,一灘已經融化的血肉下有閃光的金屬一角。他走過去用腳踢開那灘東西,露出下面被人忽視掉的畫來。
是那幅《伊切爾月湖》,讓全世界認識畫家千梧的作品,在方才的藏館裡,擁有最高的價簽。
而拿到這幅畫的人,也成了第一批被瘟疫蠶食的可憐鬼,將汙濁的血肉拋灑在畫上。
“我把它擦乾淨吧。”江沉走過來說。
“不必。”千梧聲音清冷,“我只是看看。”
小隊無人說話,許久千梧才從蹲著站起來,神色平靜如常,問道:“剛才有清點人數嗎,算上這些已經死了的,人齊嗎?”
彭彭愣了下,有些尷尬道:“沒顧上。”
“少一個。”屈櫻輕聲篤定道:“琪琪不在。”
話音剛落,門口忽然出現一個身影。琪琪哆哆嗦嗦地站在門口,遠遠地望著他們。
白皙的臉上紅痧已經蔓延到額頭,她渾身都在顫抖著,時不時就猛地甩一下頭,像是強行保持清醒。
“畫……有問題。”她一邊說著,血順著嘴角流下。
“走到一半,那畫越來越輕,我卻好像越來越松不開手。”她顫聲道:“我用最後的神智把它丟了,悄悄落在大部隊後面。我想等你們,但我的腳步不受控制……你們、你們還有藥嗎?可不可以救救我?”
她哀求著,膝蓋下忽然迸射出一簇鮮血,血的顏色還很鮮紅,沒有其他人那樣贓汙。
她伏倒在地,緩緩向門裡爬來,斷斷續續道:“我拿的畫太貴了,已經來……不及止損了。我猶豫過那幅便宜的畫,但誘惑當頭,一步錯——救救我,你們有宿主,有大夫……救救我……”
鍾離冶幾乎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步,屈櫻倏然攥住他的手臂將他拉住。
“你瘋了。”她低聲道:“這人曾經是欺騙神經出來的,忘了嗎?”
鍾離冶聞言猶豫,看向門口女人的眼神波動著。
“咳咳……”琪琪嗆笑,口中的血水濺在臉上,“如果不是為了活命,又有誰想順著它的意志殺人啊。”
“江沉,我知道你是宿主,你只是想保護他……”她笑著半閉上眼,頑強地又向門口爬了兩步。
江沉眸光漸深,緩緩走近。
“你怎麽知道?”他語氣平靜問道。
千梧看著他從背後無聲地摸向那把軍刀。
“我看透神經的本質了。只要找靠譜的隊友在身邊提點,冷靜分總能慢慢刷上去的。冷靜與敏感,能夠把所有人困在神經裡的指標其實是敏感。”琪琪閉目呢喃道:“神經不可能放宿主出去,所以宿主的天賦絕不會點在敏感上,那就只有你,江少帥,只有你……”
“我替你們瞞著,配合你們演戲……”她的聲音越來越弱,“我好痛啊,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救救我……”
“最後一個問題。”江沉站在她面前,居高臨下看著她。
琪琪勉強睜開血紅的眼,視線中只有江沉的軍靴。那雙靴十分冰冷,她下意識往旁邊閃了閃。
“神經不可能放宿主出去,這話是什麽意思?”江沉冷靜得仿佛沒有絲毫憐惜和觸動,“為什麽這麽說,你知道什麽?”
琪琪氣聲道:“那……那只是一個猜測。我在神經裡一共走了四十四個本,進到過三十多條神經。我遇到了很多放逐者,我們在一起討論……”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江沉蹲下道:“討論什麽?”
“宿主是一切的開始……或許,也能成為一切的結束。”琪琪呢喃道:“如果宿主滿分通關,或許,全部玩家都將隨之退出。”
最後一個字落下,匍匐在地的女子卻忽然暴起,她一把扯住江沉的衣襟,鮮血順著指尖迸射,刹那染透了胸口大片布料。
“你襯衫口袋裡是什麽東西,我好想得到它——”她目眥欲裂有如活鬼,無視渾身迸發的逐漸汙濁的血,狠狠地捋住江沉的衣服,想要從他口袋中搶下免疫鑰匙。
骨節爆裂的手已經隔著布料觸碰到了鑰匙的輪廓,她興奮呢喃道:“上面的畫框裡提到的鑰匙是關鍵道具對不對,就在你們身上——”
話音在刀鋒錚然出鞘的聲響中戛然而止。
一道寒光平滑而利落地割開女人的喉嚨,鮮血迸射,江沉站在原地不閃不動,任由那鮮血染透全部的衣衫。
女人暴著青筋緩緩倒下,睜大的雙眼中滿是費解和不甘。
“抱歉。”江沉的嗓音有些低啞,“免疫鑰匙只有一把,你本就無可挽救了。”
他緩緩起身,無畏地對上地上那雙眼眸,“而且你劣跡斑斑。會為了同理心而憐惜心軟的人是千梧,我只會選擇剜掉反骨,以絕後患。”
地上的人抽搐了兩下,而後永遠地失去了氣息。
江沉緩緩起身,脫下風衣,一下一下將軍刀擦拭乾淨,審視一番那鋒利的冷芒,而後平靜插回刀鞘。
“他果真冷血得可怕。”彭彭渾身緊繃著喃喃道:“還好我們是隊友——”
千梧聞言看了他一眼。
“他不是。”千梧垂眸低語:“他只是在保護更多的人。江沉是一個守護者。”
死去的琪琪身體逐漸腐爛,江沉將浸透她鮮血的大衣蓋在她身上,低聲道:“我們也上路吧。”
彭彭問:“去哪?”
江沉眸色深黯,他注視著外面逐漸退去的黑暗,低聲道:
“遵循神經的意志,去清剿瘟疫。”
一行人重新上路,這一次江沉走在了前面。
隊伍裡的人都已經到達了一個疲憊的臨界,屈櫻的腳傷已經在長時間行走後開始潰爛,鍾離冶背著她緩緩挪動。千梧走在他們右側,彭彭站在千梧的右側,一路機警地看著周圍。
“江沉在這個副本裡氣壓一直很低。”趴在鍾離冶背上的屈櫻輕聲道:“千梧,他怎麽了?”
千梧像是在出神,許久才回神輕聲道:“起初,或許是覺得自己傷重,心事重。方才,大概不滿神經拿我的畫來做惡。而現在——”
三人看著他,他卻看著前面那個沉毅的背影,沒有再吭聲。
江沉痛恨一切掠奪與殘酷,但很多時候,他不得不為。
他亦從不輕易展露脆弱,當千梧能感受到他的脆弱時,便隻想靜靜地站在他身邊。
“話說。”彭彭忽然似是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們是那種會認死了對方的感情吧?”
“嗯。”千梧看他一眼,“為什麽忽然問這個。”
“沒什麽。”彭彭舔了舔乾裂出血的嘴唇,低聲道:“他在第一個藏館裡對我說,如果他沒走出去,讓我無論如何都要一直黏著你。我運氣好,做事又慫,能在你身邊拉著你不要衝動。”
千梧眸中一顫,許久,他低眸輕輕笑了笑。
那對紅唇即便乾涸開裂,依舊清豔動人。他用極輕柔的聲音說,“那如果,換我在哪個副本沒走出去,你也無論如何要一直跟著他。他心事重,你大大咧咧又吵又鬧,能讓他快活點。”
彭彭的眼眶紅了,許久他用袖子擦了擦眼淚,“你倆罵我罵夠了沒。”
千梧一下子笑出來,深吸一口氣,透過有些迷蒙的視線望著前面的背影,加快腳步走近去。
他們仿佛有所默契,誰也不提剛才的事情。
千梧問道:“傷怎麽樣了?”
江沉襯衫被揪掉了關鍵的扣子,布料松垮垮地垂著,隨著動作時不時露出裡面的皮膚。
千梧望進去,烏青和幾小時前的位置一樣,沒有繼續蔓延或加深的跡象。
“免疫鑰匙能遏製瘟疫惡化。”江沉平靜道:“吃了那些藥,精神也好了很多,但我們還是要盡快。”
“
嗯。”千梧點頭,“所謂清剿,應該是殺光那些已經變成活死人的玩家,換我來吧。”
江沉聞言驚訝抬頭,千梧伸手從他腰後抽出那把軍刀,在空中拋了一下又輕輕巧巧地接住,笑道:“怎麽,看不起我這個臭畫畫的?”
“你——”江沉無奈蹙眉,伸手拿刀,“臭畫畫的好好畫畫,打打殺殺的事情——”
千梧笑著把刀換了個手,挑眉道:“沒見我那些畫都變成罪惡之源了嗎?事業遭毀,讓我在神經裡開辟一下新的作為。”
江沉帶著無奈的笑意注視著他,他們不知是誰先停下腳步,意識過來時,兩人的呼吸已近在咫尺。
兩對乾裂的唇碰在一起,江沉手插進千梧的發絲,千梧用牙齒輕輕撕咬他的嘴唇內側,那一絲敏銳的痛讓指揮官先生挑了挑眉,他們在荒涼布滿屍骸的路上擁吻。
氣息凌亂,江沉在千梧耳邊含糊但堅定地說,我們活下去。
許久,千梧松開了江沉,江沉收回手,替他撫平腦後凌亂的頭髮,又隨手扯了扯被徹底抓開的襯衫。
身後不遠處響起彭彭冷漠的聲音。
“鍾離冶背著一個大活人腳都軟了,還要停在原地吃你們的狗糧。”
他狠狠地數落著,“脆弱!壓抑!奄奄一息!臨終遺言!都他媽是為了接吻!老子遲早把你倆掀翻進神經之海裡去。”
江沉低低地笑,繼續向前走,神色卻輕松了很多。
天終於亮了,日光照明離村的路,也照明了沿路的屍骸。
放眼望去,層層疊疊的白骨幾乎鋪滿了這座山腳下的山莊。偶爾有像猿又像狼的怪物在白骨間挑挑揀揀,埋頭撕咬,它們看著千梧等人的眼神透著貪婪,但或許是畏懼免疫鑰匙,始終不敢靠近。
“他們吃的那些似乎不是死去很久的屍體。”屈櫻趴在鍾離冶背上喃喃道:“是我眼花了嗎?我怎麽覺得還有眼熟的?”
“你沒眼花。”千梧眉眼冷峻,將視線從幾十米外的山鬼野餐畫面上收回來,輕聲道:“他們吃的都是病死在半路的玩家,身子底下還壓著畫框。”
眾人一陣惡寒。彭彭縮著肩膀下意識湊近千梧想尋求一點心理安慰,被江沉看了一眼,隻好又忍著頭皮發麻往旁邊閃了閃。
“你們說現在還剩下幾個活著的?”
鍾離冶問:“你是問還有戰鬥力的那些,還是真正意義上有理智的活人?”
彭彭歎口氣,“除了咱們之外,哪還有理智尚存的活人?”
“無論是哪一種,應該都不剩了。”江沉頓了頓,“昨天從第二個收藏館裡站著出來的也就十幾號,以瘟疫蔓延的速度,估計都散落在這路上的白骨中了。”
話音剛落,一陣大霧忽然在前面攏起,眾人發愣間,那霧又迅速散去。
一座藏館赫然出現在方才霧氣籠罩的地方,再次攔住了去路。
“我麻了。”
彭彭面無表情地看著它,一把將手上乾癟的水袋掄在地上,“爺吐了好嗎!還來?!”
江沉卻驟然蹙眉,低聲道:“不太對。”
千梧亦覺得不對勁,“按照瘟疫蔓延的速度,無論是真正的活人還是行屍走肉,應該都被屠盡了。怎麽還有藏館?”
話音未落,那道緊閉的大門忽然打開,裡面恐怖的場景闖入眼簾。
收藏館的地上散落著各種破碎的肢體,那些肢體抽搐著慢慢拚合起來,它們哢吧哢吧地掰著骨節,肌肉和骨骼迅速變形重組,活人逐漸變成了山中鬼怪的模樣。
鬼怪們嘴角垂著汙血踏出藏館,腳踩著一地破碎的畫框,向他們緩緩走來。
貪婪將人吞噬,人非人,人亦為鬼。
“清剿瘟疫。”江沉緩緩摸向身後,“原來是這個意思。”
收藏館旁指向西的路牌上忽然浮現了新的指示。
“商人忘了說啦,他隻想要乾淨的畫。染上不祥與贓物的作品,不如直接毀了它!”
鋥地一聲,利刃出鞘。
江沉向後摸去的手卻撲了個空,余光裡千梧已經舉起軍刀,帶著絲憐憫嘲諷的笑看向路牌。
“不祥與髒汙?”
畫家的聲音如是清冷,帶著莫大的高傲。
“即便再多罪惡,也要我自己來說。”
千梧一手執刀,眸光堅定,迎著那緩緩靠近的人形鬼怪走上前去。
作者有話要說:話不是我說的。
小神經有些慌張地在地上反覆摩擦。
都是地板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