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咖啡館非常安靜。
還不算熱烈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勾出一個長髮美人乾淨利落的側影。
窗外廣告牌的陰影倒進來,正好遮住他的半張臉,卻襯得他臉部輪廓愈發分明立體。
此刻他正瞬也不瞬地註視著進入斜對面寫字樓的停車入口,手裡緊緊握著咖啡杯,他卻輕輕抿著唇,一口也沒有喝。
這人當然是明天。
在他對面坐著的則是楊夜。
面對豁出去穿了女裝的明天,楊夜覺得此事大有可為。若能趁機拿下他的把柄,以後自己再帶楊小北和顧小西去玩,就不怕被他或者段易發現了。
摸出手機,楊夜正在籌謀偷拍計劃,喜聞樂見的事情發生了。
——明天被搭訕了。
一個服務員端著一塊草莓慕斯蛋糕走過來,輕輕放在了咖啡桌上。
楊夜一句“我們沒點這個”還沒說出口,就听見服務員說:“這是那邊先生請這位女士吃的。不知道女士方不方便把微信號給我,由我轉交給那邊那位先生。”
說著這話,服務員手指向坐在前台附近的一個穿西裝的男人。
楊夜覺得自己是受過專業訓練的,多好笑都不會笑,除非忍不住。
這會兒他顯然就是忍不住了。
用力捂著嘴咳了兩聲勉強把笑意蓋了下去,然後他拿起手機玩了起來,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看到他這樣子,服務員倒是轉過身朝那西裝男比了個ok的手勢,大概是在說,這兩個人不是情侶,他可以放心;另外,這女士看上去聽得懂中文。
至於明天那邊,他一開始聽到什麼“女士”,根本沒反應過來說的是自己。
直到感覺兩道灼熱的視線,他回過頭,這才發現了殷切看著自己的服務員和不遠處的西裝男。
明天根本也沒怎麼理這兩個人,很快轉身看向窗外,專心致志地繼續自己的盯梢工作。
按理說一般這樣以後也就沒有後續了。
但萬萬沒想到那個西裝男並不一般。
只見桌上憑空遞來一隻特意露出了卡地亞手錶的手,手腕往下,是施華洛世奇的偌大水晶袖扣,男人另一隻手再整了整自己的阿瑪尼西服領口,開口道:“這位女士是哪個國家來的啊?喜歡中國吧?
“你看看,姑娘家家的這麼早出現在咖啡館,又是一身職業打扮,很顯然是出門忙工作的。我個人真的十分欣賞這種有自己職業追求的獨立女性。現在像你這樣的女士不多了。何況你剛才拒絕了我呢?
“如果你剛才給了我微信,我不一定真加你好友。但你拒絕了我,這立刻就不一樣了!說實話,看見我這一身行頭,能拒絕我的女人實在不多。你這清純不做作的樣子,我實在太欣賞了。先不談別的,咱們先交個朋友?這是我的名片,請笑納。”
如果說剛才楊夜還能勉強崩住。
現在他實在繃不住笑了。
隨後他就听見明天開了口:“第一,獨立上進的好姑娘特別多。你如果堅持持有你剛才的看法,只能證明你自己所處的層次太低。換言之,你太low,周圍沒有好男人,當然也沒有什麼好姑娘。
“第二,你這名片上是……龍騰汽車配件公司總經理,這是你自己的公司?我剛用天眼查了,它的註冊資本怎麼才5萬?沒有嘲笑你公司小的意思,很多人也都是從小公司白手起家創業幹起來的。但它似乎和你這身行頭不太匹配。所以你有詐騙的嫌疑。”
“第三——”
·
另一邊,顧良把車在停車場停好,讓段易先上去了。他有點犯困,記得附近有個咖啡館,於是決定去買兩杯咖啡。
因為顧良胃不好的原因,楊夜從來明令禁止他喝咖啡。所以他很久沒喝過咖啡了,現在也實在也是有點饞了。
24小時營業的咖啡館,這個時間的顧客格外少。
顧良向來一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模樣,本也不該注意到咖啡館裡的小熱鬧。
何況發生熱鬧的地點和前台買單的地方隔了個柱子,完全遮住了顧良的視線。
但在顧良剛付完款的時候,一個男人氣急敗壞的咆哮聲引起了他的注意。
“什麼第一第二?我詐騙?!我詐騙你大爺!你一男的裝女的什麼意思啊?!你一中國男人裝金發女郎什麼意思啊?!你才詐騙!你有病吧!”
“第三——”一個聲音冷冰冰地說,“要微信這種追人的段位真的太低了。”
聽到這句話,顧良的第一反應是膝蓋隱隱有點疼。
他的第二反應則是,這聲音有點耳熟。
於是繞過柱子走過去,顧良就一眼看到了座位上的明天,以及坐在明天對面、背對著自己的一個留著半長微捲頭髮的……疑似搞搖滾的男人。
四目相對的剎那,明天看見了顧良。
他立刻皺了眉,心裡對那西裝男的怒意瞬間達到了頂峰。
——顯然,因為西裝男的騷擾,他錯過了段易和顧良的車進那寫字樓停車場的場景。不但如此,他搞的這些跟踪盯梢的行為,居然就這麼赤|裸裸地暴露在了段易他親表哥顧良面前。
偏偏西裝男來勁了,伸手就朝明天頭上呼了過去,也不知道是氣得想揍人,還只是單純想掀開明天的假髮,當場暴露他女裝大佬的事實、讓他顏面落地。
明天不疾不徐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再用力往下一扣,西裝男便“啪嘰”一聲朝咖啡桌摔去,鼻尖正好蓋上了慕斯蛋糕上的草莓。
“動手打人,你等著,看我告不死你!”西裝男糊著滿嘴的奶油開了口。
“好,我現在把律師電話給你。”明天輕描淡寫地回道。
顧良皺眉正要上前,就見到背對著自己的捲毛站了起來,遞了一張名片出去。“哦對了,這是我們集團的律師,找他也可以。”
這個聲音,顧良無疑太過熟悉了。
眉毛一挑,他走了過去。
·
20分鐘後。
那西裝男畢竟沒能繼續搞事情。
他來這咖啡館是來見客戶的,約定的時間快到了,他沒時間再跟明天扯皮,於是氣急敗壞地趕緊離開這裡,找地方清理他一身染了奶油和蛋糕的西服去了。
等服務生收拾好一切,明天又因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賠了咖啡館錢後,這裡一度就安靜了下來。
此時此刻,顧良捧著熱咖啡坐在沙發的一側,明天和楊夜坐在他對面。
審視般地一一看過面前的“搖滾酷男”和“職場精英女白領”,顧良很深沉地皺了眉,說出一句評價:“你們兩個湊在一起,為什麼會變得這麼幼稚?”
明天:“……”
楊夜:“……”
顧良開口,又要說什麼的時候,楊夜一把抽走他面前的咖啡。“等會兒啊,你也有錯誤要交代哦。怎麼我一沒看著就喝咖啡呢?”
顧良張口:“我……”
楊夜呵斥一句:“半夜胃疼別抱著我哭別喊疼哦!我倒不是嫌半夜燒水餵你吃藥辛苦,但看你疼我心很疼啊!不許喝!讓你不喝咖啡還這麼多狡辯之詞!”
顧良:“……?”
明天:“…………”
半晌後,顧良被迫喝了一口楊夜為他點的果汁,緩緩開口道:“既然你們來這個地方盯梢,應該差不多都猜到了。沒錯,小易在心理方面遇到了點問題,我在讓荀楓給他治療。小易的問題跟遊戲經歷有關,荀楓的建議是,讓他暫時不與那遊戲裡的任何人進行接觸。否則那會成為他的記憶刺激點,讓他不斷反復回憶起更多跟遊戲有關的內容。”
明天皺眉:“這就是他避著我的原因。”
顧良點頭:“嗯。不過小易的原話是,你之前的行為確實性質惡劣,他順帶是真的想讓你反省反省。”
明天:“……”
“不過——”話鋒一轉,顧良又道,“說正經的,他這麼做的真正原因,還是在為你考慮。你們從在現實裡重逢開始,雙方很有默契地,從來沒談過任何跟那遊戲有關的事。而在他看來,那個遊戲一定讓你非常厭惡。因為你逼迫自己做了許多你本不願意做的事情,幾乎成了劊子手……
“小易不願意跟你談遊戲的事情,也是不願意讓你再回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其實在時間重置後,他有很多疑惑,但他一個字都沒跟你討論,就是想把那段故事塵封起來。他那個時候覺得,那段經歷應該被徹底埋葬,你們應該始終往前看。”
聽到這裡,楊夜倒是疑惑地問了一句:“那你現在怎麼又告訴明天了?”
“從那個世界過來的,有一些跟我們情況類似的人,基於某些原因,他們不能忘記那邊的事情。那麼他們的心理或多或少都會受影響。荀楓在幫這些人治療,他是得到地獄授權進行的這項工作。因此他處理這種問題的經驗很豐富。”
顧良道,“昨天小易又跟他聊了一次,把明天的情況也告訴了他。荀楓的意思是,把遊戲經歷藏得越深、表現得越正常的人,也許後期反而越會出現嚴重的問題。
“小易現在發作得早,情況也不嚴重,通過簡單的持續性催眠治療,他很快就能恢復正常生活。但明天的問題可能會比較棘手。”
看向明天,顧良再道:“昨晚小易回去考慮了一晚,決定在今天治療結束後,好好找你談談這個問題。不過我沒想到我會在這裡遇到你們……正好,那我就提前先把這情況說明了一下。到時候具體怎麼決定,你和小易再商量。”
“嗯……”沉默了一會兒,明天對顧良認真道,“謝謝。”
“不客氣。”顧良搖搖頭,抬眸不經意瞥見什麼。“你……沒事兒吧?”
明天有些不解:“嗯?”
顧良指了指自己眼睛的位置:“你眼睛很紅。”
明天眨了下眼睛:“裝外國人戴美瞳。不習慣。”
顧良:“……嗯。”
·
另一邊。銀河寫字樓b座14樓702室。
時間臨近中午,段易結束了今日的治療,對心理醫生荀楓道了謝。
荀楓微笑著道:“我得祝賀你。接下來一周來一次就可以了。剛才的催眠對你消耗比較大,你休息一會兒再走吧。”
言罷,待助理送來點心和飲用水,荀楓就離開了,留段易一個人在椅子上坐著休息。
此刻他確實有些疲累,但精神上卻輕鬆了很多。
說起來,他這次來治療,也是因為出現了一些應激反應。
剛回到現實的時候,其實段易整個人都處在一種混亂且忙碌的狀態下。
他面臨的首要問題是帶著記憶感受時間重置這件事本身。
他今年29歲,而這29年的人生,他算是經歷過兩次。
他只有先前那次的記憶,也就是他只知道時間重置前,自己相關的人生經歷。但關於時間重置後他這29年的人生經歷,他是不知道的,他得一點一點去追尋。
他得重新還原自己現在這段人生,就像在做一個拼圖遊戲。
比如他當兵的那段經歷消失了,他得弄清楚那兩年發生了什麼,也免得和父母交流時露了陷。
經過這段時間的追尋,段易發現那兩年他們創業還是失敗了。
時間重置前,他們創業失敗,是因為薛景盜走了段易的核心技術。
而這一次他們失敗,則是被當時的投資方忽悠了。老奸巨猾的投資方強行控股參與公司管理後,堂而皇之地拿走了他們的技術,又架空了他們的權力。
因此兩年後他們宿舍的幾個人集體辭職,重新創立了鼎易科技。
也即,雖然這次沒有薛景的插手,段易少了一段當兵的經歷,但他、以及他的幾個同學的在大的人生方向上,與之前都是沒有變化的。
段易琢磨著,這就是地獄七殿機構重置時間的原則——它在抹去一些人存在過的痕跡後,會基本保證沒有人的人生走向會發生大的變化。
總之,因為要重新填補整整29年的記憶的原因,段易的心思被佔據了很大一部分。
至於另一部分,則是他們公司最近要新上線的一個產品,段易這段時間一直和兄弟們沒日沒夜的加班,以至於根本沒時間想別的。
而段易的應激反應的出現,就是在他做完了人生的記憶拼圖,以及新產品順利上線之後。
那天他中午在辦公椅上打盹,夢裡一片腥紅血色,那股鐵鏽般的血腥氣息彷彿爬滿了他的鼻息。
出現在破裂車窗前的慘白的臉,是東方羽的。
頭顱受到重擊倒在沙漠裡的人,是洪賢。
……
各種隊友死亡的畫面一一從眼前滑過,然後他感到有一個人拍了拍自己的肩,用死魚一般的眼睛瞪著自己,對自己說:“如果我早點遇到你,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那是舒蓉蓉。
段易一皺眉,便見著肩膀上的手往上爬,然後一把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憑什麼我們永遠留在了地獄?”
“憑什麼你可以回來?!”
“這不公平!來,跟我去地獄!大家一起留在地獄不好嗎?!”
“這是你們自己選擇的結局!跟我無關!我絕不會下地獄!”
說完這句話,段易一把扣住舒蓉蓉的手腕,將她一個過肩摔狠狠掀翻在地。
“臥槽!小易你什麼情況?!!我來找你談一個bug的修改的!是,我弄出bug了,但不至於被你摔成這樣吧?!你做什麼噩夢了!!! ”
這聲咆哮把段易驚醒了。
然後他發現被自己掀翻在地的是鼎易科技的cto、他的大學室友吳景山。
那天中午後,整個下午段易都處在一種極不舒服的狀態下。
在遊戲的時候,他得把“跟明天一起活著回家”的事情當做信念。
哪怕理智上他知道這事兒成功的希望也許會非常渺茫,但他得不停說服自己、強迫去相信這件事是真的。
他對自己強迫是極其徹底的,以至於連他的潛意識都認為,他一定會和明天回家。
懷著這樣強迫灌輸給自己的信念,段易在遊戲裡一路拼下去,根本沒有時間和精力去哀傷、惋惜。
可那些事情畢竟在他的意識深處留下了印記。
那些血腥的、殘酷的、暴露了所有人類劣根性的一件件事情,在他的靈魂深處打下了烙印。
現在他總算過上了安穩的生活,不再需要強迫自己。於是在這種強迫性的信念感慢慢消失後,它們就化作了最恐怖的夢魘,驚擾得段易不得安寧。
於是,在那一夜午夜夢迴、似乎嘴巴里都有了血腥味之後,段易在白天給顧良打了個電話,由他帶自己去了荀楓開的這家心理諮詢室。
段易率先向顧良求助的原因,當然是因為顧良也有類似的經歷。
至於他沒有向明天開口,則是因為他怕同樣的事情發生在明天身上。
無疑,明天在遊戲裡的經歷比他還殘酷萬分。
他親眼看著段易被凌遲,親眼看著隊友被同伴吃掉,更親手選擇了用殺戮的方式清除隊伍中的敗類……
段易自認精神已十分堅韌,可在他的神經得到短暫放鬆的時候,那些陰暗的往事立刻生根發芽,趁虛而入,讓他的心理出現了問題。
同樣的事情當然可能會發生在明天身上。並且如果明天的心理一旦出現問題,情況一定會比自己還要嚴重許多。
所以在明天面前,段易根本提都不願意那些殘酷的過往。
在明天的內心深處,也許他已強迫自己把一切塵封。段易不想輕易提及往事,唯恐自己成為解開那惡魔封印的鑰匙。
一直到此時此刻,發覺自己經過治療,情況已得到明顯的好轉,加上又被告知明天的情況可能會更危險之後,段易已做出決定,逃避無用,他還得陪著明天一起面對這件事,如果明天的心理上也存有隱患,那就早點陪他解決這一切。
吃了兩口點心,喝了半杯水,段易給明天發了微信:“小天,中午有事兒沒?咱們一塊吃個飯,我有事情和你聊。”
過了一會兒,他收到明天的回复:“我在銀河寫字樓b座大門口等你。我跟表哥見過面聊過了。”
段易一愣,然後馬上回:“等著,我馬上下來。”
段易原本是抱著頗為沈重的心情下樓的。
因為他即將要和明天談的話題無疑非常沉重。
但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他看到了一個金發短裙美人。
美人撐著一把黑色太陽傘站在寫字樓前,隔著透明的自動門與段易四目相對,然後笑著朝他招招手。
段易狠揉了幾把眼睛,差點以為自己又發了夢。
等他反應過來後,立刻拔腿沖向門外的美人。
不過他暫時沒來得及靠近美人,因為他被還沒來得及打開的自動門攔住了。
這時候段易有些著急。
——美人穿著黑色短裙露著大長腿的樣子實在太好看,以至於吸引了無數路過的男性生物駐足圍觀。
段易甚至親眼看見了一個人過去找他搭訕。
自動門總算打開了,段易立刻衝到明天跟前,宣誓主權般握住他的手。
然後他湊在明天耳邊問:“你這、這什麼情況?”
明天側過頭朝他微微一笑,道:“我沒記錯的話,在《心願屋》那個副本里,你好像許過這樣的心願?”
段易愣了:“那、那當時……不是,我……”
明天再道:“嗯。現在和當時不太一樣。當時你幻想的是我一頭金色波浪長發,穿著什麼英式複古蓬蓬短裙……但現在時間比較倉促,沒來得及準備你想像的那種裙子,所以就暫時先穿了這身來給你看。還算可以吧?”
什麼叫還算可以。
那簡直太可以了!
段易每瞧明天一眼,心跳都會快上很多。
不過馬上想到什麼後,段易壓住心悸,表情變得嚴肅:“小天,你提到了《心願屋》,可那個遊戲、那段經歷,我其實……”
明天反握住段易的手,陽光下他的笑容顯得十分溫暖。
俯身在段易耳邊,明天輕聲說:“嗯。事情原委,表哥大概都告訴我了。所以我知道你在顧慮什麼。不要緊。我願意接受治療。”
“你……”
聽到明天這番話,段易幾乎一愣。
最後明天再說:“無論是美好的令人憧憬的未來,還是那些充滿血腥與殘酷的往事,我都願意與你一起經歷。所以如果一定要回顧那場遊戲,小易哥,有你陪著的話,我並不會害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