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開在沒遮擋的大路,擋風玻璃上多出一團人影。
紀冉坐在副駕駛,一點淡淡的薄荷葉子香鑽進鼻尖,他看了眼前面的藍色小盒,上面寫著兩個醒神兩個字。
耳邊響起傅衍白的聲音:“沒讓孫阿姨接你?”
跟著話音又遞過來一瓶水。
紀冉沒有接,他鼻子裡還酸酸的發脹,粗了幾分嗓音,蓋過去問:“你今天去哪兒了?”
傅衍白沒回答,先按開了紀冉旁邊的抽屜:“裡面有紙,喝點水。”
紀冉沒動。
過度緊張後突然地放松,讓人變得有些情緒化,他用力吸了一下鼻子:“你今天去哪兒了?”
有什麽事不能說一聲?早說他這麽忙一個初中生,才不會跑到醫院來,更不會一個人走夜路,嚇個半死。
“你有什麽事還得請假?”
紀冉說完,看到面前的手微微一頓,男人手腕的骨節在夜色下透著清勁,線條完美而修長。
傅衍白抽出紙巾盒輕輕搭在他腿上:“私事。你剛才怎麽了?”
小少爺一口氣就這麽卡在嗓子裡。
私事。
傅衍白的私事。
“沒什麽。”
紀冉兩隻手插進校服口袋,扭頭看窗外,路燈模糊成兩根杆兒。
傅衍白掠過去一眼:“那哭什麽?”
“不管你的事。”
“……”
過去三秒,車裡又嗡出一聲。
“我沒哭。”
“……”
一瞬間,車裡就只剩下引擎和窗外的白噪,傅衍白安靜的等了一會兒,才張口問:“到底怎麽了?為什麽站在路邊?”
但紀冉這會兒已經牛進了角尖:“你要回醫院嗎?”
按照傅衍白來接他的速度,應該是剛好開到附近:“晚上值班?”
“嗯,程多多後天手術。”
傅衍白聲音很淡:“要多做些準備,這兩天晚上可能都在醫院。我先送你回家,再過…”
“不用。”
他這麽大一個公事,耽誤不起。
“我跟孫阿姨回去就行。”
紀冉說完就摸出手機,孫阿姨的電話剛好打進來,幾句說完,前面岔路就出現了熟悉的紅色小寶馬,傅衍白隻好把車停在路邊。
“不用我送?”
“不用。”
紀冉“咣”一聲開了車門,後頭跟著一聲:“注意安全,到家給我電話。”
最正常不過的傅衍白。
禮貌,正直,疏離。
紀冉很早以前就知道,並且撞的頭破血流。只不過現在朝夕的相處,好像又讓他產生了一些錯覺——
傅衍白把他當成私事的錯覺。
冷戰來的猝不及防。
沒頭沒尾的六月,十幾歲小男生的脾氣就跟蚊子一樣,說來就來。
傅衍白站在廚房的吧台,一臉冷漠的看著紀冉坐在餐桌,桌上除了早飯還擺著一個抖大的平板,佔了他的位置。
平板裡傳出紀秋秋誇張的聲音:
“這個也不要了???”
紀冉抬頭看了眼,是傅衍白送來的簽名籃球。
“嗯,不要了。”
紀秋秋一聲尖叫:“你老實跟小姑說,你到底要幹嘛這麽缺錢?”
她抖落著那半屋子的潮牌和玩具:“要錢跟我跟你爸媽說,哪用這樣…都賣給代購多可惜呀。”
“放著也是吃灰。”
怎麽說這也算自己的東西,和張口要錢還是有區別。
紀冉眯眼,指著視頻裡最後那兩個大黑盒:“就到這。你讓他搬走,錢給我,我有個朋友生病要做手術,想盡點心意。”
人命關天,紀秋秋一聽這話便不再反駁,倒是廚房杵的那個很快放了牛奶杯。
傅衍白看著屏幕上一閃而過的球,皺眉低聲道:“程多多的手術費我答應過程遇會出一半,你可以放心。”
平板後的腦袋一頓。
這紀冉倒是頭一次聽到。
傅衍白又看了一眼自己的鞋,繼續說:“程遇答應手術之後就跟他談過,之前忘記告訴你了。”
六十萬他已經出了一半。
程遇隻用拿三十萬,對於他來說是莫大的緩解。
“哦。”
紀冉沒抬頭,過了一會兒道:“但手術之後也有很多事吧,我想幫幫忙。”
這些東西雖然不是特別貴重,但雜七雜八也有七八萬,和漫長的維持花費相比雖然算不上什麽,但也是椅子一條腿。
傅衍白輕微的挑眉。
他沒想到紀冉會了解的這麽清楚,畢竟大多數人以為做了手術,就算萬事大吉。
他頓了頓,道:“你不用想太多。想要治好病,關鍵還是靠家人。”
當時他也是這麽告訴程遇。
治病是一場長久的拉鋸。如果程遇連開始的一點都不願意付出,將來程多多的後期維持也會很難。
而程遇聽到手術費隻用出三十萬的時候,也再三保證會籌借。這對於一個工作多年的男人其實算不上天文數字。
傅衍白:“鞋和球也賣不了多少錢。”
紀冉:“那就賣到這兒,其他的鞋不賣了。”
傅衍白:“......”
球和鞋宣布搶救無效。
紀冉關了平板,回天乏術的傅大醫生兩步走到門口,牽起狗繩:“那走吧。”
“不用,我自己去。”
“……”
傅衍白眯起眼。
他這會兒突然想起,好像有誰跟他說過...這是個乖寶貝,從來不叛逆。
現在乖寶貝自顧自下了電梯,連門都沒給他留。
紀冉就這麽頭也不回的走,等走過紅綠燈口,快走到校門口的地方才發現,傅衍白一直牽著狗,緩緩跟在他後面。
“......”
清早的陽光高起來一點。紀冉看著傅衍白的頭肩慢慢被一圈白光籠罩,又隨著靠近的步伐慢慢落回陰影裡。
他知道自己脾氣鬧的沒來由。
傅衍白卻還慣著。
但紀冉就是一口氣咽不下肚子裡,渾身都像被蚊子叮了坑,怎麽都不爽。
他沒意識的站在原地,直到傅衍白走的足夠近,能看清那雙招人的桃花眼,才反應過來…
自己居然在等這大冰櫃移過來。
下一秒,紀冉以扯蛋的程度的朝前邁開一大步,後頭立馬傳來一句懶散的聲音:“你爸說明天考完試接你回家,暑假你們一家去歐洲。”
“知道。”
“我下午要手術,送不了你。”
“不用。”
“我會治好她的。”
紀冉收了扯蛋的步子:
“哦。”
晚上傅衍白沒回來。
紀冉寫完作業又逗了一會兒狗,跟著“咚咚咚”的在陽台轉了一圈,又“咚咚咚”的看了一會兒電視。
一看鍾,不過8點。
之前他倒沒覺得,晚上時間過的有這麽慢。
一不做二不休。
紀冉喊上孫阿姨,就開車往醫院去,理直氣壯在心裡。
他這是去看程多多,是手術之前對小姑娘的鼓勵,絕不是去找傅衍白。
等到了醫院,紀冉才被告知傅衍白正在開會,也沒有功夫接待他。乾脆一個小拐彎,就到了程多多的病房,小姑娘摸著他的蠟筆正在畫畫,說是程遇回家在洗澡。
紀冉坐上床邊,突然又想起了昨晚路上的岔影,像是隨口一提的問:“昨天我走了之後,你爸爸陪你吃飯了嗎?”
程多多的小羊角辮抖了抖,從畫裡抬臉:“沒有呀,爸爸說他去超市啦。”
紀冉眸色緊了緊:“那爸爸晚上回來買什麽了嗎?”
程多多搖頭:“沒有啊。”
也許是房間裡好一會兒沒聲音,程多多覺得有些無聊,笑嘻嘻的拉過紀冉:“哥哥,我們還玩你畫我猜好不好。”
“好。”
這一場紀冉玩的有些心不在焉,但他確實沒什麽心情。程多多給他猜了幾個蘋果和裙子,紀冉都紛紛答對,小姑娘一下覺得挫敗,嘟嘟嘴撇了頭。
“這是什麽?”
紀冉隨手翻到程多多畫的最後一張,上面的東西和之前的蘋果梨倒是有了很大差別。
非要形容的話,就是...很抽象。
畫紙上一條黑粗的長線,看不出是什麽。長線中間偏右的地方又用黃色蠟筆畫了一個尖尖的三角形。
程多多看紀冉疑惑的神情,一下又找回了遊戲的樂趣:“這是爸爸呀。”
“爸爸?”
紀冉一頭霧水,壓根摸不著腦袋。
他剛要繼續問,護士長已經進來喊了熄燈,程多多明天下午要手術。從早上開始又是一系列的檢查。
“那好吧,快休息。”
紀冉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那幾張畫紙都疊好放進口袋。回到辦公室的時候傅衍白還在開會,紀冉等了一會兒,又覺得自己這麽坐在這裡太像個傻憨。
“孫阿姨,回家了!”
傅衍白果真像他說的那樣,晚上回來的很晚,第二天又走的很早。
紀冉領完暑假作業放學,已經是中午十二點,他一出校門就看見了紀韋的車。
“接我寶貝兒子回家咯。”
紀韋有一個多月沒見他,高興的先湊過去抱了一下紀冉,然後又俯身替他系好安全帶:“小傅呢?”
紀冉卻突然感覺右眼跳了兩下。
“爸,右眼跳是跳什麽?”
紀韋一愣:“跳財吧?你爺爺剛把三千多萬的學區房買下來,說寫你名字。”
紀冉“哦”了一聲,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安全帶,黑粗的帶子勒著褲子口袋,裡面的東西硌著腿有些難受。
他掏出來一看,是程多多那幾張畫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