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晏發誓,這是他見過最雞賊的秘境,沒有之一。
失去了匕首的攻擊性,沈晏很輕易地就落入了腹腔之中,照樣是滴溜溜打了兩個滾,接著到達了一處平穩開闊的空地上。
他舉起小花,左右打量了兩眼。
眼前的環境與天破山脈中那些隱藏在山澗的岩洞極為相似,陰冷潮濕,周圍間或有不知何處滴答落下的水聲,地面上鋪著一層柔軟濕潤的泥土,岩石上生長著碧綠的苔蘚,空氣中有淡淡的泥土味道,沒有任何胃液或者排泄通道的痕跡,甚至連原先食道中臭氣熏天的味道都消失了,任誰看都不會覺得這是在一個活物的肚子裡。
沈晏隨手撿起旁邊的石頭,在岩壁上刻了個小三角形,旋即面不改色地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站在原地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地歎了口氣,才捧著小花頭也不回往更深處走去。
被吐出去時他又確認了一遍,嘔吐物中確實沒有師挽棠的身影,也就是說他暫時還留在這裡,如果他的修為沒有出問題的話,那他現在應該還沒反應過來,大概率是躲在某個角落裡哭鼻子。
而他要做的,就是把那個愛哭鬼從角落裡揪出來,讓他平安地離開這個秘境,這樣任務就算完成了。
空間很大,藍花的光線不足以突破全部的黑暗,沈晏隻好沿著邊緣一點點摸索深入,腹腔內部並不是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就像山中的岩洞一樣,呈現天然而不規則的分布,稍不注意就可能錯過某個隱蔽的角落。
沈晏原先將腳步放得極輕,這是他的本能,在這樣陌生的環境下,他無法有任何松懈的行為,後來轉念一想,這鬼地方估計也就他和師挽棠兩個人,放輕了給誰看?索性將步伐踩得稍微重些,這樣他師挽棠也能聽到他的動靜,兩人不至於錯過。
然後他就發現,自己真是高估他了。
他在黑暗深處找到師挽棠的時候,他正屈膝把自己抱成一團,黑不溜秋地窩在那裡,整個人幾乎快要跟黑暗融為一體了,聽到聲響也不敢抬頭,就閉著眼睛,顫顫巍巍地喊:“誰……誰?!”
沈晏步伐一頓,停在原地。
他總算知道剛剛為什麽沒能把這貨吐出去了。
他到底是有多憨?才會在這種情況下毫無顧忌地往深處走,最關鍵的是,他還找了個三面避風的角落安好了窩,這要不是有人來找,他是不是打算在這裡待到地老天荒?
“我,沈晏。”
黑不溜秋的團子愣了一下,遲疑著抬頭,正對上遠處一團幽藍色的暗光,明明暗暗地亮著,像螢火蟲一樣,亮光的背後,是一張冷若冰雪的側臉,沒什麽表情,又好像有點溫柔,這張臉來自於一位他幾個時辰前才見過,並且一心想打敗的仙門翹楚。
沈晏,字搖舟,他曾經的……師兄。
師挽棠好半晌沒反應過來,他上上下下把沈晏打量了一遍,嘴唇抖了又抖,混亂又茫然地憋出一句:“你也被抓進來了?!”
沈晏:“……”
這人被困的時候到底腦補了些什麽?
“嗯,不小心踩進來了,”他沒反駁,淡淡地舉起全場唯一的光源——那捧小花,狀似不經意地往前走了兩步,堪堪卡在師挽棠能接受的距離,“沒想到你也在,一起走吧。”
大概是有了光線,師挽棠表現得漸漸鎮定下來,他小心地覷了沈晏一眼,見他正打量周圍的岩壁,於是抬手飛快地將眼角的淚痕拭去,又努力地眨了眨眼,確定自己已經將所有哭過的痕跡毀屍滅跡了,這才整了整衣領,清咳一聲,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解釋道:“剛剛……我是覺得這塊牆有點異樣,所以蹲下來看了看。”
將他所有動作收入眼底的沈晏:“……哦。”
師挽棠被他無比不在意的回答弄得有點憋屈,如果沈晏現在詢問甚至嘲笑,他都能堂堂正正地反駁回去,可偏偏這人就答了一個雲淡風輕的“哦”字,這令他毫無解釋的機會,總覺得心裡不踏實。
可轉念一想,沈搖舟本來就是這樣對所有事情都不怎麽上心的類型,說不定他根本沒深想呢?
這麽一分析,他稍稍放心些許。
“這個秘境應該是個活物,”見他終於折騰完了,沈晏開口解釋起來:“我剛剛下落的時候,用匕首刺穿了它的咽喉,它吃痛便會把腹部的東西吐出去,這是我們唯一的出路,事不宜遲,我們先去靠近食道的地方,之後如何行動,再做打算。”
說罷,他忽然轉身。
師挽棠心中一慌。
下一瞬,螢火蟲一樣的小藍花被反手遞到他眼前,沈晏轉過半張清冷無暇的側臉,低眸道:“拿著,你斷後,光線暗。”
師挽棠一顆心高高懸起,又被輕輕地放回原位,他如獲至寶地捧過那捧藍色的幽光,緩緩地松了口氣。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
“啊咳,沈晏。”
“嗯?”
安全感找回來了,腦子就開始自發地琢磨些其他的有的沒的,師挽棠終於想起來兩人那並不算好的關系,他努力地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有異樣,“我說,你不是昆侖宮的大師兄麽?仙門翹楚,天之驕子,怎麽還能被個秘境這麽輕易地套住了?我事先聲明,我可跟你不一樣,我是為了救我的手下才冒死闖入的,你剛才要是不打擾我,說不定我已經找到破綻衝出去了,而且你說的那些東西,我也早就發現了,我只是沒說而已,給你一點出風頭的機會,我警告你,出去之後不許在外面亂說此事,尤其是不許弱化我英明神武的形象!否則我一旦知道了,一定……”
“嗯。”
“……你、你說什麽?”
沈晏稍微放緩了腳步,等他跟上來之後,才淡淡道:“我說好,這件事之後我不會跟任何人提起……你好好走路,這裡很多石子。”
師挽棠剩下的長篇大論又被卡在了喉嚨裡。
他盯著沈晏的背影,一時也不知道是憋悶還是其他,隻覺得這人現在善解人意得他有些恐慌,要擱以前……啊,以前他跟沈晏也不熟,難道他一直是這樣面冷心熱的類型?
師挽棠悄悄覷了眼他的那張冷臉,想象了一下這位朋友溫柔親切的樣子,登時打了兩個寒噤!
不對不對!太可怕了!
他心神百轉千回,一時沒注意腳下,踩上一顆滾圓的小石子,腳下霎時失重!暈頭轉向地往前撲了一把——
沈晏眼疾手快地躲開了!
“……”
師挽棠一臉懵逼地歪在地上,看著沈晏居高臨下,微微皺著眉,有些不耐煩地對自己道:“不是說了嗎?小心腳下。”
……媽的這個混蛋站著說話不腰疼!
師挽棠給他氣笑了,‘蹭’地一下站起神來,連泥都顧不上擦,怒火攻心地指著他:“沈晏,你怎麽恁不要臉呢!摔的是我怪的還是我!怎麽不說你帶的路不行呢?這麽多石子,你不會考慮一下別人嗎?!”
沈晏:“……不是把花給你了嗎?”
師挽棠:“這花很亮嗎?我還得給你照著前路,我能看清多少?!”
沈晏:“……”
好像也沒感覺你給我照了啊?
師挽棠胸膛劇烈起伏著。
“……好吧,是我的問題。”靜靜地對峙片刻,沈晏率先敗下陣來,收斂氣息轉身道:“你自己注意腳下,我要加快速度,再摔了我可不管。”
師挽棠:“說得好像你剛剛管了我似的!”
他惡狠狠地翻了兩個白眼,直到沈晏完全轉身,才拍拍褲腳上的泥,心不甘情不願地跟了上去。
沈晏記性相當好,尤其在全神貫注的狀態下,他會把相乾的不相乾的通通一股腦裝進腦子裡,需要的時候再抽絲剝繭地翻出來,這次亦然,即便在光線昏暗難以視物的情況下,他依舊把來路給記了個七七八八。
“到了。”
他從師挽棠懷裡抽出一朵小花,蹲下身來看了看,確認了那個小三角印記的位置,這才起身點了點頭。
“就是這兒,你帶武器沒有?”
“幹嘛?”師挽棠沒好氣地答了一句,兩手卻很誠實地上下翻找起來,“帶了刀……你等會兒我找找……”
他一陣翻找,摸到靴子時忽然反應過來:“不對啊。”
他抬頭看了看沈晏,又看了看他腰間的乾坤袋,眯起眼睛,“你不是有劍嗎?”
沈晏:“不能用。”
師挽棠懷疑更甚:“為什麽不能用?沈晏你不是有什麽陰謀吧?我說你今天怎麽這麽好心還給我小花花,原來在這兒等著我呢,你……哎哎哎,你幹嘛啊!”
沈晏聽得頭疼,乾脆彎下腰,自力更生地把巴掌大的袖刀從他的靴子裡翻出來。
“你走前,我斷後,趕緊上去!”
他已經隱約感覺到空氣中的酸味兒了,再不離開,就算不被這氣體腐蝕成一灘血水,也得受不小的皮肉傷。
師挽棠盯著眼前一收一縮的食道,安靜了片刻。
而後冷笑著道:“果然沒安好心,沈晏啊沈晏,虧我以為你是個正人君子……”
“……你腦子裡面裝的都是什麽?”
“你休要再糊弄我!這根本就不是食道吧?!我一進去它是不是就會絞緊我?動手就動手,何須如此拐彎抹角……”
“我向你發誓,那邊不黑!”沈晏忽然道:“那邊很亮,有很多這樣的花兒,我跟你一起進去,我一定在你身後——這樣能走了不?”
師挽棠:“……不黑,哈哈,為什麽突然說這個,誰怕黑?我不怕黑啊。”
沈晏定定地看著他。
師挽棠終於從他不容置疑的眼神中品讀出其他的意味,心中大慟,怒吼:“沈晏我日你大爺——”
話未落音,熟悉的妖風和排擠感再度如潮水般湧來。
沈晏眼神一凝,再不遲疑,乾脆利落地將師挽棠往懷裡一揣,一個翻身滾進了食道裡頭!原地隻留下一柄閃爍著冷光的袖刀,正筆直地插在食道邊緣,尾翼隨著氣流嗡嗡作響。
“砰——”
“嘩啦!”
師挽棠被沈晏帶著滾了好幾圈,好不容易躲開一波波翻滾而來的汙穢之物,他趴在柔軟的花叢中,有一下沒一下地折騰著眼前的小花。
沈晏已經起身,正皺眉檢閱著身上的衣衫,他右袖上沾了一小塊汙漬,這讓他的臉色很不好看,一直陰沉沉的。
師挽棠悄悄地扭過頭看了他一眼,又飛快扭回來!
他想:怎麽樣才能讓他忘記這件事呢?是殺人呢,還是滅口呢……
沈晏:“起來吧,我們該出去了。”
師挽棠不理,裝作被小花吸走了全部心神的樣子。
沈晏:“……我會保密。”
師挽棠:“……沈晏你個偽君子!”
沈晏頭疼:“我又怎麽了?”
師挽棠大怒:“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一路上都裝作不知情的樣子,其實背地裡偷笑呢!你是不是就等著我丟臉?!你這個神經病簡直變態!”
“我……”
沈晏倒吸了一口氣,思忖片刻琢磨道:“你說你怕黑的事?”
“你還提!”
師挽棠站起身來,煞氣騰騰地看著他。
沈晏很少碰上這種無理取鬧的人,最重要的是,他自己都可能沒發現自己在無理取鬧,那叫一個理直氣壯,就差沒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沈晏微微抬起頭,歪著頭看他在淡藍熒光中怒得格外生動的面容,心中一時不知道是頭疼還是其他。
這個紙片人最出彩的地方就在於,他永遠沸騰熱鬧,即便深陷泥沼,黑色也能在他身上開得張牙舞爪,即便是瘋,他也是瘋得最生動的哪一個。
“……那交換吧。”沈晏忽然道。
他在師挽棠怔愣的目光中站起身來,拍拍衣角粘上的灰塵泥土,嘩啦一聲!右臂上的袖子被他連根撕下,他看似無表情實則很嫌棄地用兩隻手指拈著扔到一邊兒,做完這一切,他雙手環胸,倚靠在旁邊的岩壁上,用極其雲淡風輕的口吻說完了剩下的話:“我知道了你的一個弱點,那我也告訴你一個我的,等價交換,公平。”
沈晏在一刹那間能做的權衡常人根本難以想象,他可能隻用了一個眨眼,就知道這樣的情況下什麽樣的展開是對他最有利的。
“我受了傷,很重,可能有很長的一段時間無法使用靈力,即便恢復了,也不確定能恢復到何種程度,甚至可能會失去以前那樣一日千裡的天賦……這個弱點夠嗎?”
師挽棠:“……”
他完全愣住了,即使早有猜測,也完全沒有料到沈晏這“傷勢”竟然這麽重,而且他媽的還有後遺症,按理說他應該高興,可他想起沈晏在黑河前神經兮兮隻為掩飾實情的模樣,心中便百味雜陳,如何都高興不起來了。
沈晏側靠在岩壁上,黝黑的眸子掩在長睫之下,虛虛眯著,靜靜地觀察著師挽棠的神情波動。
師挽棠是個反派,這跟他有底線不衝突,他把沈晏當成最有威脅性的對手,但同時心裡也對他懷著一分敬意,尤其現在的師挽棠才剛剛從昆侖宮脫離,還未完全發展成後期病嬌又瘋狂的狀態,思維邏輯與廣義上的正人君子還挨得上邊,他會在黑河岸邊攔下沈晏的去路,卻不會對無法拔劍的他繼續猛追不舍,而且在後期神墟秘境的闖關過程中,說不定還會隨機伸出援手——當然,這是極其罕見的情況。可能要他的心情好到螺旋爆炸升天才有機會。
整個岩洞內的氣氛就這樣沉寂下來,沈晏伸出五指手指頭在他眼前晃了晃:“
鬼王殿下,考慮完了沒啊?”
師挽棠一個激靈,回過神來,很是警惕地看著他:“沈晏,你不會騙我吧?”
沈晏張口就來:“若我有半句虛言,便讓我永世泯然眾人矣,再也拔不出劍、使不出靈術、身體受盡挫骨抽筋之痛……”
“行行行行了行了!”師挽棠連忙去捂他的嘴,“發什麽誓誓發多了容易被雷劈的你這整的跟我對你幹了什麽似的!”
沈晏腦袋一仰,避開他探過來的觸碰。
師挽棠大概也意識到什麽,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又看了看面不改色的沈晏,“切”了一聲,朝他翻了個大白眼。
他彎腰從地上折了一把嬌嫩的小藍花,仔細地用莖葉扎成一束,完了齊整地遞給師挽棠,“走吧,該出去了。”
師挽棠接過,走遠了還能聽見他在身後狐疑的嘀嘀咕咕:“什麽時候受的傷?我怎麽不知道……”
山腰處,洞口。
被秘境排斥出來的鬼下屬十來人一直在洞口等著,他們進不去,只能搓著手在原地乾著急,眼見著這天都黑嚴實了老大還沒出來,有鬼提議:“不然……我們去找人幫忙吧?”
師挽棠最得力的下屬,也是所有鬼裡面最聰明的紀敏冷笑一聲,道:“找誰幫忙?其他區域的首領恨不得我們大王趕緊去死,他們怎麽會幫我們?下次說話前,麻煩你用那個愚笨的腦子稍微再斟酌一下開口。”
那鬼撇了撇嘴,繼續提議:“那些首領裡面,難道就沒有大王的朋友嗎?”
“什麽朋友?哪來的朋友?這麽多年了,你見過十方鬼殿來過一個外人嗎?!”
“也是……”
結果兩刻鍾之後,紀敏震驚地瞅著沈晏:“大王!這!”
師挽棠隨口敷衍:“哦,他沈晏,我朋友。”
紀敏:“……”我當然知道他是沈晏,下午才見過,我又不瞎。
沈晏看也不看他們一眼,冷淡地朝師挽棠點了點頭,“就此別過吧,我要去與竹青他們匯合了,今日之事不必掛懷,我會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
言罷,他轉身要走……
說時遲那時快,師挽棠抬手就是一個手刀,猛扎子砍到了沈晏的後頸上!
“……”
天地瞬間寂靜。
沈師兄的目光有一刹那的震驚,而後他身子一歪,順著山間的石階骨碌碌地滾了下去。
師挽棠站在原地,在眾屬下的目光中尷尬地扯了扯嘴角,“我……就是想試試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紀敏心中了然,他就說嘛!大王怎麽會跟敵營的人做朋友呢!一定是為了蒙蔽別人!看,這不就中招了嘛!
他心中大定,欣慰地看向師挽棠,問:“大王,那我們要幹什麽?!”
“……啊?”師挽棠看著一直滾到盡頭才停下來的沈晏,遲疑道:“不然,擄回去?”
眾鬼得令,興高采烈地開始動手。
直到他們一鬼一部分肢體,以五馬分屍的姿態把沈晏抬了起來,師挽棠左右看了看,忽然想起些什麽,頓住:
“……我兒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