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黑壓壓地沉著, 乾裂的地面滲出紅光,喜熱的蜥尾蛇猛然躥出來,倏忽一下又不見了蹤影。
這是一片一望無垠的荒漠。
沈晏躲在避風的巨石後, 百無聊賴地撥拉著面前的火堆,身旁的枯樹橫枝招展著,晾在上面的衣裳伸展出人形, 如花杵在一根極細的枯枝上, 金雞獨立,眺望遠方。
“花兒,將我的衣裳叼過來。”沈晏喊了一聲,順勢覷了一眼, 淡淡道:“別難過了,變成望夫石你的羽毛也回不來,再加把勁, 若運氣好, 明天我宰隻大妖給你補身子,羽毛很快就長出來了。”
如花不回頭, 悲愴欲絕地朝他叫了一聲。
這是他們被吞進萬妖煉獄的第三天。如花出現了水土不服的症狀,具體表現為脫發、乏力、食欲不振。
它對將自己帶進來的沈晏表示了極大的不滿。
“滾過來。”
“……”
朱雀鳥渾身毛一哆嗦, 心不甘情不願,撅著屁股氣哼哼地叼著他的白衣裳飛了過來。
沈晏正要接過,卻不小心牽扯到舊傷,頓時捂住嘴唇劇烈地一陣嗆咳。如花在旁邊歪著腦袋看他, 略有擔憂,好片刻,撕心裂肺的咳嗽終於止住,沈晏放下手, 掌心一片猩紅,肺部火燒火燎。
“呼……造孽。”他自嘲一句。從袖間掏出手帕,仔仔細細地擦拭乾淨,又換下被黃沙席卷得看不出原來顏色的衣裳,輕輕呼出一口氣。
“果然不是人待的地方……”
這裡的靈氣很特殊,或許是為了約束這些法力無邊的大妖,整個煉獄中無處不充斥著肉眼看不見的火苗,靈氣中含量尤其高,一旦進入經脈,立刻灼傷肺腑,時間久了,連人帶骨都會化為一捧飛煙。
如果不吸納天地靈力,倒是可以使這個進程稍微變緩,但萬妖煉獄,隨處可見各類妖魔鬼怪,彼此間沒有信任,遇見便打,沒有靈力,不被火燒死也得被其他生靈打死,若遇上個變態點的,說不定連全屍也沒有。
這是個無解的選擇題。
沈晏換好外衫,抖抖裹了一斤沙的髒衣,衝如花道:“走吧,回山洞,去洗漱一下。”
山洞不過兩丈見方,角落處卻有一汪手掌大的泉眼,在這片了無邊際的沙漠中,實在是珍貴如金子。沈晏卻暴殄天物地拿它洗衣裳,不僅洗衣裳,泉眼有時還得作為如花的浴盆,供這位祖宗洗漱。
甫一進入,沈晏便直奔泉眼,拿擱在旁邊的水囊灌滿水,飛快地灌下半壺,髒腑間灼燒般的感覺才稍稍緩解,他舔了舔乾燥起皮的唇,看向角落的妖獸屍體,“……要腐爛了,扔掉吧。”
進來得匆忙,乾坤袋中幾乎沒有食物,這兩天他們時常出去讓如花獵殺妖獸,一方面加速它的進化,另一方面獲取食物。如花雖說水土不服,但到底是神脈,煉獄中的特殊靈力對它沒有任何威脅,反倒各個實力不俗的妖靈使得它蛻變迅速。
沈晏覺得,自己要是能多撐一段時間,如花說不準能征服整個萬妖煉獄。
大約是察覺到他語氣中的有氣無力,朱雀歪著頭疑惑地看他一眼,撲騰著落到他眼前,張望片刻,咬起地上的水囊,殷切地往他的方向遞了遞。
“喝了,夠了。”沈晏提溜著它的屁股扔遠,順道鞭撻,“不要偷懶,抓緊時間修煉,不然我若是撐不過去,咱們都得嗝屁。”
如花鳴叫兩聲,對他慘無人道的壓榨表示控訴,旋即轉身,呼嘯著漲大兩三倍的雙翅,找小妖練手去了。
萬妖煉獄中,無論進來前是怎樣的意氣風發、蓋世無雙,在這鬼地方呆上一個月,都會被削弱一半的功力,時日再久一些,連性命都會被煉化,正是因此,這其中的許多妖雖然當年盛名在外,但如今大多不複以往,中下等的妖怪,對如花幾乎沒有威脅,且經過這幾日的對戰,它的實力扶搖直上,只要不自己找死,多半都不會有什麽危險。
沈晏長舒一口氣,輕輕揉著灼痛的胸口。
這是進來第一日,與一隻大妖對戰,被人當胸拍了一掌,至今未好。疼倒是不疼,只是胸口處靈力運轉滯澀很多。
他盤腿坐好,正要衝擊經脈,忽然想起些什麽,從地上撿起根乾樹枝,左右看了看,找到昨日畫的草圖,就著潦草的邊緣,畫出長長一條橫線,一直延伸到腳邊,最後在終點處,落下“天破”兩字。
“既然要玩,那就酣暢淋漓地玩個痛快。”他眉眼淡淡地向上一挑,不知在向誰說,話音低沉,透著從容不迫的把握之意,“給你送份大禮,齊朗,好好接住了……”
天破山脈。
眾人有條不紊地收拾著,準備即刻出發,一群穿著花裡胡哨的巫族人來來往往搬運東西,要將自家聖女一堆亂七八糟的物件轉移陣地,殷南抱著瓜子坐在一旁,時不時指揮兩句,歎息:“早知道有這種事,我應該研究迫擊炮的,那大炮一轟,妖族不得損傷過半?再不濟搞幾挺重機槍,也不至於現在這麽被動,唉,是我草率了……”
一隻纖長白皙的手從旁橫斜出來,毫不客氣地抓了一把她碟中的瓜子兒,“什麽炮啊槍啊的,你一個人嘀咕什麽呢?”
殷南彈簧似的倏然站起來,回頭一看,果然是師挽棠,後者眉目不驚,有些疑惑地看著她,仿佛在等一個答案似的,殷南頓時緊張地咽了咽口水,生怕他聽出些什麽異常,“害,沒!什麽都沒說,殿下你怎麽過來了!”
師挽棠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一驚一乍幹嘛?紀敏那邊收拾好了,我過來看看啊。”
殷南看他神情無異,心中稍定,“這邊我盯著就行了,殿下要不回去歇會兒?一旦開始趕路,兩三天都不能合眼,到時可能吃不消。”
“你們都沒事,我有什麽好矯情的,”師挽棠不耐地“嘖”了一聲,眉頭微微蹙起來,“我心裡慌,閉上眼睛眼皮就一個勁跳,不如找點事做,免得我自己嚇自己。”
殷南一看他這模樣,便知道他憂心的是誰,豊州那邊的情況,鬼王大人剛到就跟她說了,雖然沈晏確實是去了最危險的地方,但依著她對老哥的了解,沒有十足的把握,是絕對不可能以身犯險的,況且這幾日也沒有其他的指令傳來,想來應該還好。
“殿下放心,沈晏長這麽大,我就沒見他在誰身上吃過虧,從來只有他欺負別人的份,此次也一定有辦法全身而退的,不必憂慮。”
殷南信心滿滿地咬開一顆瓜子,渾然不知被自己寄予厚望的沈晏,此刻正在煉獄中艱難求生。
師挽棠仍舊蹙眉,卻歎了口氣,道:“但願吧……”
兩人和諧地磕了會兒瓜子,忽然,師挽棠眯起眼睛,指著站在樹下,被細碎天光灑了滿身的人,問道:“那人是誰?”
“誰啊?”殷南毫不在意地應了一聲,余光瞥過,見那道熟悉的、看了十多年的背影,指尖一抖,到嘴的瓜子仁直直地落到地上。
她手忙腳亂地將瓜子仁拾起來,吹吹灰,一把扔進嘴裡,木然地嚼了嚼,道:“嗯……這個……”
我的親哥啊!這讓老子怎麽解釋?!
她正苦思冥想,那道背影恰好轉過身來,師挽棠定睛一看,十分驚訝,“沈晏?!他怎麽在這兒?”
殷南比他更驚訝,“……他、他都告訴你了?”
“啊。”師挽棠拍拍掌心的碎屑,道:“我見過他,在神墟秘境的‘鬼影’裡,他不是沈晏的複刻體嗎?怎麽出來了?你在哪兒找到的?”
“……”殷南一顆心提起又放下,有些悻悻,不知該說什麽好,“這個……”
她花了半刻鍾時間,為師挽棠敘述了一位秘境複刻體的艱苦求生史。
“沈晏”來源於沈晏,二者性格相同、三觀相同、思考方式相同,應對逆境的切入點也相同。
‘鬼影’秘境在人的基礎上,創造出一‘影’,影子因人而生,人死影滅,同時因為秘境本身的局限性,無論最後誰贏,影子永遠無法離開秘境。沈晏與師挽棠離開之時,兩個複刻體都沒有死亡,也未曾消失,但秘境重塑,即意味著一切重來,那麽現存的所有影都會歸零,也就是說,理論上講,他離開之後,“沈晏”應該會被‘格式化’,軀體被分解成原有的空氣粒子,總之就是,沒有活路。
他能想到的,“沈晏”自然也可以想到。
平心而論,他絕對不是個認命的人,假使他自己處在“沈晏”的位置上,定然不會就這樣放棄來之不易的生命,當日在秘境中兩人的談話也證明了這一點,“沈晏”可以接受自己的來歷,但絕不打算就此輕易死去。
從秘境出來之後,他悄悄留了個心眼,讓殷南盯著神墟秘境。果不其然,不到半年,殷南便火急火燎地聯系他,說秘境異動。
這異動應當非常小,否則各大坐鎮的仙門不可能沒有察覺,沈晏當時已經遠在豊州,收到傳訊展開一看,便心照不宣地笑了。
面臨‘格式化’、位置受限無處可逃、情緒還始終被影響,這樣的情況,如何一舉擊潰、一勞永逸?
當然是從根源上解決它。
秘境產物,受根源影響無法自主性地傷害秘境,這就相當於身上套了一副活枷鎖,砍不斷,還不能砍!沒有其他的路可以走,那最沒有可能性的那一條,再荒唐也要試一試——秘境有靈,理論上來說,與妖靈魂靈樹木生靈幾乎是相同的,只是它缺少了關鍵性的一味,導致它始終不能算在生靈的范疇裡。
缺少的那味,叫‘魂’。
殷南受沈晏指引,前往神墟的時候,這家夥正穿著障眼法幻化出的現代服飾,悠然自得地漂浮在懸崖上方看風景,仔細一問,好家夥!這位朋友拋棄軀體,將自己的靈魂活生生煉化成了神墟的‘魂’,自此開始,他就是神墟。莫說離開,滿世界遍地跑都沒問題,還平白得了一肚子修為和寶貝。
殷南:“……”
這就是傳說中的苦盡甘來麽?
也是從那時開始,她真正明白,老哥為何在提起沈搖舟的時候,隱晦地讓她搜尋本體,敢情他們根本不一樣,只有她一個人是魂穿,沈晏那混帳那麽久了竟然隻隱晦地跟她透露過這一次?她看起來像福爾摩斯麽!一點不對勁就能抽絲剝繭查明真相?!
師挽棠聽完,瓜子停在嘴邊,老半天沒能下嘴。
“把自己煉了?”他震驚地砸吧砸吧嘴,“……那得多疼啊?”
殷南歎息一聲,“可不是嘛,跟沈晏一個德行……”
師挽棠扭頭看她。
“你的意思是,如果處在危險的境地,沈晏那畜生玩意兒也會這麽乾?”他眉頭緊鎖,暗自琢磨片刻,忽然道:“操!好像還真會!”
他擔憂不已地捂住一邊眼睛:“我眼皮跳得更厲害了……有股不詳的預感……”
殷南:“……”
很快,他們就發現,預感這種東西不能念叨,一念叨就應驗了。
這是沈晏失蹤的第六天。
師挽棠聽聞消息,整個人都懵了,袖子一挽就要殺進翼往森林,殷南緊隨其後,唰唰地挽袖子,“沈晏”是最平靜的一個,不鹹不淡地站在一旁。
“殿下。”攔人的是扶搖宗的弟子澤之,這種時候,長老都在前線奮戰,弟子們即便慌得一批,也不得不站出來掌控大局,“您現在過去也沒有用處,森林的封印是不允許人族進入的,搖舟師兄只是失蹤,沒有生命危險,您若貿然插手,只會將眼前的情況弄得更糟。”
“還能怎麽糟?!”師挽棠劍眉倒豎,不虞道:“人都已經失蹤了,你讓我冷靜?讓我顧全大局?之前是誰說你們扶搖宗長老在一定不會讓沈晏出事的?”
“反正不是我。”澤之堂堂正正地接話。
殷南:“……”
師挽棠怒道:“滾開,再攔我連你一起揍,我就不信沒有其他的辦法進去!”
殷南錯愕了一陣,這會兒倒緩過神來,輕輕拉了把師挽棠的袖子,冷靜道:“殿下,翼往森林以內,人族確實沒有辦法進入,除非將封印和結界都打碎……”
師挽棠:“那就碎啊!”
殷南:“……”
在邊上悠然作壁上觀的“沈晏”,見此情景,終於低眉一笑,語調低緩沉穩:“殿下,封印結界碎裂,妖族便再沒有障礙,可長驅直入人族領地,中原修真門至今還未攏和成功,如果貿然放他們出來,豊州面對的是一場浩劫,這場仗不是不打,是不能在此時打,扶搖宗數位長老日夜堅守,就是希望撐到合適的時機,沈晏……他很聰明,就算要死,也一定會反咬對方一口,動靜一定驚天動地,翼往森林如此平靜,說明他暫時還沒到太危險的時候,我們不妨先穩住自己,別太激動。”
這人站這裡半天沒個動靜,像個與世隔絕的仙人,沒曾想一出口便直擊重點,語調還出乎預料地溫和,仿佛舌尖含著春水,要不是後半句太不吉利,殷南簡直要給他點個讚。
師挽棠回頭看去,給了他一個陰森森的盯視。
什麽狗屁!你是沈晏的複刻體了不起嗎?!誰死了誰死了,閉上你的臭嘴!
“沈晏”識別出他的意思,乖巧閉嘴。
殷南道:“殿下,沈晏最後一次與我傳訊是三日前,便是他讓我截下你順便將……這誰誰帶來豊州,說明他早有預料,並備了後手。不妨先看看他要做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現代晏晏又出現了,他可不是一次性工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