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隨口給出那句“嫩雞崽子互啄”的刻薄點評後, 呂布渾然不知這項憨子正膽大包天地在心裡埋汰
自己這嫩殼子,兀自清了清嗓子,沉聲詢道:“敢問大王,入九江追擊黥布那陣……共屠了幾座城池?”
聽聞此問,
項羽當場眉心一跳, 無聲抬起眼簾。
重瞳幽深, 卻隻默默看著他,不予作答。
觀他神態如此, 呂布心裡登時咯噔
一下。
自打率軍進入楚國東境以來, 親眼見著那遍地瘡痍, 焦花枯草, 他好歹曾歷經無數慘境, 心裡仍是有所觸動。
他非楚人, 姑且生出幾分久違的惻隱之心,更何況是身為楚國國君、素來愛憐楚民的項羽?
見楚民那般淒慘遭遇,
必將氣得暴跳如雷,毀天滅地, 八成得屠城泄憤。
可恨自己為鎮壓那周殷之叛, 多少耽誤了會兒功夫, 未能及時攔著
。
而這會兒瞅這項姓莽夫默默無言,顯是氣怒之下屠得過多, 一時間竟是數都數不上來了!
呂布隻覺眼前發黑,
瞬間垮下臉來。
思及這憨子痛快一屠, 卻又得給他那一統天下的大計添上多少艱難險阻……呂布竟品嘗出幾分養了個
不孝敗家兒的辛酸淚, 忍不住地唉聲歎氣。
他娘的,這項憨子縱使再氣,怎麽說也當先憋上一憋, 尋著始作俑者,再
隨他撒氣也不遲!
項羽靜靜地看著面色一路變幻、最後仿佛已是了無生趣的愛將,半晌輕歎一聲,淡淡道:“九江轄
地,曾為楚屬。”
他縱被氣得失心瘋了,也絕不會將屠刀面向昔日的家鄉父老。
更遑論對黥布忘恩負義、踐踏楚
國城池、殺戮楚民的惡跡,九江百姓亦是心存怨恨。
呂布:“……”
這混帳莽夫,怎不早說?
“大王英明,
”呂布在心裡將這故意害他丟了面子的項混帳翻來覆去地罵了幾十遍,嘴上敷衍地一誇後,若無其事地轉移了話題:“現
大軍停駐於靈璧,敢問接下來有何盤算?”
項羽瞥他一眼,淡淡道:“原定先取衡山,龍且鍾離眛鎮九江,只因北地
動亂,暫作觀望。”
聽這憨子口吻淡然,絲毫不似他想象中那副被氣得理智全無的模樣,呂布暗道稀奇,面上則深以
為然道:“大王果真乃堯舜、湯武在世,威名天下皆知,如此審慎謀算,那群烏合之眾必是指日可破!”
項羽眸光深
沉,主動詢道:“奉先可有高見?”
他這份毫不自知的和聲細語,若叫旁人聽去,定要大唬一跳。
偏偏這會兒呂
布神情肅然,正絞盡腦汁,搜腸刮肚地回憶著那日韓信為他做的冗長分析。
他光記得還不夠,還需從中提煉內容,再
化成能叫這憨子聽懂的語句……如此大費周章,極為費神費力,哪有心思留意項羽問話的語調?
待他將用詞斟酌好了
,便一本正經地開口道:“依臣下之見,那諸侯來勢洶洶,看似對大王同仇敵愾,卻是各懷鬼胎,自有盤算,實乃烏合之
眾。大王素有蓋世威勇,所領軍勢攻無不克,所向披靡。然楚營上下,悍將雖多,卻無人堪比大王之威,難有王師之鋒銳
。反觀諸侯軍似漁網一張,看似漏洞百出,撲羅下去,卻可捕獲如諸如蕭公角一流之庸將。”
項羽眉峰微蹙,卻並無
不悅,只是順著呂布的話陷入沉思。
聞呂布暫停,他不禁出聲催促道:“講。”
催他姥姥個腿兒的催?
老子
正回想著韓信那日的話呢。
呂布暗罵了句,卻仍是一副肅容:“諸侯軍雖常兵敗如流水,於大王軍勢前總吃敗仗,卻
始終陰魂不散,不見衰亡之緣由,便出於此!而若一昧指望大王親率神兵,四處征伐,則將落入疲於奔命、無法兼顧之窘
境,一如昔日章邯,早晚有力竭之時,哪作得長久打算?”
項羽眉頭皺得更深,下意識地問道:“那依奉先之見,又
當如何?”
呂布黠然一笑,一通嫻熟的拍馬:“既諸侯間貌合神離,同床異夢,何不派人前去說之?我軍勢盛兵強,
論單兵作戰,縱觀天下,絕無敵手!諸侯唯有群聚時敢欺獨虎,又豈敢單釁大王浩蕩君威?若可充分利用大王聲勢,派出
得力辯士遊說,必可令其離心離德,瓦解聯軍於無形!屆時恩威並施,或可不費一兵一卒即降人之勢,縱不成,亦更易於
分而擊之,事半功倍!”
他觀這項憨子頗為肖己當年——隻知一昧橫衝直闖的愣頭青。
到頭來縱破了敵,卻也累
死累活,一身傷痕累累,不得喘息功夫。
殊不知這天底下,可多的是只需上下其手、即可化解的危局。
他也是虧
吃多了,方領悟如此真諦——否則當年那大耳劉與紀靈鬧起,非逼他蹚渾水表態時,他緣何在轅門出射戟那風頭?又不是
吃飽了撐著。
不外乎要堵著二人話頭,免得要麽將他拖下水去,要麽佔他老大便宜。
他觀這項憨子底下人才眾多
,只因其總好一力降十會、強攻破萬敵,才落得無用武之地。
說白了,便是好動蠻力,不屑動腦子去耍弄甚麽陰謀陽
謀,不僅叫自個兒疲於奔命,也令那些個辯士被白養著,落寞而不得志,有志者保不準得另謀他就。
如此暴殄天物,
著實叫他看不過眼。
橫豎派人先去說說,總無損失——真說不成時,再莽攻也不遲。
若能說成,豈不是能省下老
大功夫麽!
呂布心如明鏡。
他上輩子吃足了虧,自然知曉哪怕楚軍軍容再強盛、項羽那戰術再高明,越是打到後
期,楚軍最得心應手的速戰速決戰法,就越派不上用場。
遲早將頻繁面對圍城攻堅的長期消耗戰。
若一昧小覷諸
侯那雜湊而成的破爛軍勢,早晚得栽個不得了的大跟頭。
項羽不料會從甚是肖己的愛將口中,聽得‘遊說’這一提議
,不由面露愕然。
他最初對奉先青眼有加,自是愛憐那天才武勇。
由燕地一戰亦不難看出,愛將與他相類,皆得
意於以精銳突擊取勝的雷霆戰法,單打獨鬥上,更是所向無敵。
既可正面攻破,何必似劉邦那等小人般鑽營心計、迂
回遊說?
盡管心中萬千不解,但面對神采奕奕、為他盡心盡力出謀劃策的愛將,項羽深感為難地沉默片刻後,仍是不
忍說出拒絕的語句。
罷了。
他思忖片刻,語氣和緩道:“便照奉先的話去辦罷。”
待遊說不成了,再發兵去
攻也不算遲。
項羽雖仍覺幾分別扭,但思及奉先忠心耿耿,為他披肝瀝膽、謀劃多回,且奇計頻出,竟是無一不中。
有那些先例在,他感到古怪之余,又本能地感到信服。
呂布哪裡知道,項羽之所以一口應下,實乃勉為其難,出
於一番憐惜愛將、不忍拂他顏面的縱容心態。
他還以為是這項憨子近朱者赤,受他這機靈人的耳濡目染,那榆木腦袋
也終於開竅幾分,不免老懷欣慰。
見目的達成,呂布便不再逗留,兀自告辭趨出,要先歇上一歇,再同范增商議派去
的具體人選了。
項羽安安靜靜地目送他離去,腦海裡則還翻來覆去地琢磨著方才那提議,越想越覺妥當。
……畢
竟深秋已過,寒冬將至,四處冰寒,不利遠征。
且依秦舊製,馬上便是年節。
將士們隨他遠征多時,功高勞苦,
眼下難得回鄉一趟,索性在此靜守一陣,待賜宴慶賀新年後,春暖花開,再談出征。
項羽悠然出神時,累得夠嗆的呂
布已入了軍帳。
這一路餐風飲露,又老發愁這昏招頻出的霸王,現心頭大石卸下,好不松快。
他利索朝榻上一躺
,眼一閉,就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覺。
一覺起來,他已神清氣爽,潦草洗漱後,便是一頓大快朵頤。
待吃飽喝足了
,他才悠悠然尋范增去也。
范增養病中途被項羽捉回隨軍,這會兒還遺了些小咳。
但比起身上小恙,他自是更加
關心諸侯軍的動向。
就在呂布還酣睡時,他便已詳聞了項羽決議上的巨大變化。
乍一得知素來凶猛狂暴、唯武獨
尊、好以力破萬敵的項王,竟肯按兵不動,破天荒地用些手段、欲要驅使辯士去各國遊說時,范增如遭霹靂劈過,著實不
敢相信。
——這哪兒還是他認得的那位剛愎自用、性情暴烈的項王?!
見發須雪白的亞父被嚇得不輕,項羽則覺
莫名其妙。
經那番深思熟慮後,他摒棄起初的成見,倒也頗讚同愛將見解。
不管是否能撐,總能叫將士們難得在
家鄉過個高興的年節,也是不錯的。
觀亞父神情恍惚,步履踉踉蹌蹌的失措模樣,項羽不免誤會了緣由。
他皺了
皺眉,還算客氣地詢道:“亞父可有異議?但講無妨。”
范增猛然回神,矢口否認道:“絕無此事!”
緊接著,
項羽便眼睜睜地看著素來冷靜持重的亞父面露喜色,健步如飛地衝出主帳,不知尋誰去了。
徒留他孤零零地坐在主位
上,面上一派威嚴,腦海中卻已是一頭霧水。
同樣一臉茫然的,還有被欣喜若狂的范增拽著,卻只見對方上氣不接下
氣、半天一句話也沒憋出來的呂布。
范增此時看呂布,心裡都是一等一的喜歡。
這不僅是天賜楚營的悍將、智將
、更是足以說服倔強如牛的項王、天底下獨一無二的福將!
范增長歎一聲,在呂布滿眼問號的注視中由衷讚道:“奉
先真乃大智之士也!”
項王雖有絕世之勇,卻過重武力,不願用策。
現經奉先一勸,竟肯用起說客來,著實不可
思議!
呂布臉皮微抽。
若不是這莫名握住他手的老頭兒一臉真誠……
他實在要忍不住懷疑這些個心眼兒多、
嘴巴壞的謀士,是在取笑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