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又重新回歸一片安靜。
深灰色的床單看起來只是濕了一片,如同淋上了水一般,只不過伸手一抹,指尖便粘上黑紅色的血液。
陳封知道,王子被他傷得很重。
即便,他不是故意的。
陳封當時頂著那張留有縫隙的面皮從浴室出來,的確是為了引出在背後操控一切的人。
他本來是想去葬禮現場的。
陳九星已經安葬,可陳自華所操辦的葬禮還沒有結束,陳封這一個月以來認識的所有人幾乎都在那裡了。
陳封本以為給他的臉附上假面皮的幕後主使,也會是葬禮中的一員,哪知還沒出門,就發現了王子神色的不對勁。
王子實在是不會隱藏,也不會說謊話,嘴裡說著一些有的沒的,可眼神卻粘在陳封的臉上,半刻也不肯離開。
陳封當即便知道這件事和王子絕對脫不了乾系。
但他還是去葬禮上轉了一圈。
沒有人在意他,更沒有人在意他的臉。
陳封從葬禮現場回來之後,便回到原來的房子,把羽毛製成匕首藏在枕下,閉上眼睛假裝睡了。
沒想到果真是王子。
電光火石之間,一切曾經疑惑的事情都迎刃而解。
為什麽所有的怪,看到王子都嚇得慌忙逃走。
為什麽葬禮上,陳自華在看著王子的眼色行事。
為什麽齊恬悅在床上看到王子的臉,表情震驚得像是見了鬼。
因為王子是他們的主人,是一切陰謀的主使。
陳封揉了一下自己的太陽穴,回想起自己腦內的忽然閃現的聲音。
那聲音主人是兩個男孩。
應該是他和王子。
陳封第一次覺得自己可能不是普通的人。
甚至可能連人類都不是。
但陳封不明白,既然他和王子曾經是朋友。
那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事,讓王子如此恨他,恨不得他生不如死。
無憑無據地,陳封覺得是自己做了錯事。
所以他隻想知道真相,匕首抵著王子的脖頸也沒有刺進去。
可到頭來卻還是傷了他。
“哐當!”
陳封忽然聽到了瓶子落地的聲音。
那聲音不大,可是房間過於安靜,便將那瓶子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晰。
陳封幾乎能清楚地聽到那瓶子掉在地上之後又滾落了兩圈,最後撞上了牆,被稍微彈開了一點,才緩緩停止了滾動。
陳封站起身子,朝外走去。
結果剛打開廚房的門,他便看見一個黑乎乎黏膩膩的東西吸附在廚房的瓷磚牆壁上,正不受控制地一點一點從過於光滑的瓷磚上溜了下來,而它烏黑而又沒有形狀的身子劈出一條細細長長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想要拾起地上的塑料瓶。
這是陳封當初第一次遇到的怪物。
紅豆眼的怪物。
看見陳封,它的紅豆眼緩緩變大,整隻怪都呆住了,它的身體勻速從牆壁上滑了下來,落在地上,像一隻落地的果凍一樣渾身都抖動起波紋。
哪怕找不到它的臉,陳封都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震驚。
比第一次相遇時還要震驚。
陳封想起自己已經換回來了的臉,走進一步,問它說:“你是不是認識我?”
怪物的紅色眼睛陷入肉裡又吐了出來,目光似乎害怕地注視著陳封的右手。
陳封這才想起來他的右手還受著傷,而他的血液對這些魔物來說是很可怕的東西。
陳封低聲說了一句抱歉,然後拿起旁邊的一塊毛巾包住了手。
可他剛包完手,怪物再次如同一陣黑色旋風般從窗戶處衝了出去。
不過萬幸的是,這次窗戶是開著的,所以玻璃並沒有碎。
陳封又在這裡待了兩個小時,找遍屋子的每一個角落,都沒找到第二個怪物。
天色將明,陳封關好門窗,走出了這個家。
陳封一腳踏出去的時候剛好看見了紅腫著眼回家的王八強,他看著陳封,問:“你是誰?怎麽從那家出來?”
陳封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就抹了一把臉,死氣沉沉地回答了自己:“是來看房子的人啊,也是,這裡已經沒人住了。”
說完,他就很悲涼地笑了一聲,打開門,走回了自己的家。
陳封摸了把自己的臉。
也是,王八強怎麽可能認得出他。
房子,鄰居,朋友,同事,包括地下那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兒子和前妻。
這些所有的所有,都屬於原來的陳封。
而他本身,什麽也沒有。
陳封準備離開這裡時,忽然又想到了一個地方。
這個小區裡的地下室。
他曾在這裡聽到過奇怪的嘶吼,也感覺到似乎有怪物跟在他身後。
陳封看了眼手上被潦草包扎的傷口,然後把那把特殊的匕首揣到懷裡。
陳封其實不抱什麽期待,王子當時住進來的時候,他身邊的怪異現象都消失了個乾乾淨淨,他多次推電動車下來充電,也沒發現什麽異樣。
陳封這次過來,純粹是想碰個運氣。
他現在迫切地想要隨便來個什麽人或是什麽怪,告訴他事情的來龍去脈,哪怕不能告訴來龍去脈,最好告訴陳封——他到底是誰?
太陽還沒升起,天空泛著魚肚白,空氣夾雜著昨夜的冷氣,透過薄薄的外套衣料入侵到人的身體裡,寒氣逼人。
陳封不自覺地裹緊了外套,拿出手機,打開手電筒,走進地下室。
風又吹得對聯呼啦啦作響,一副半掉不掉的樣子。
陳封一步一步朝裡面走去,直到走到盡頭,他都沒看見什麽怪物。
只有一個關著門的地下室。
可奇怪的是,這個地下室的門沒有鎖。
可陳封試著推了一下,卻又推不開。
像是從裡面上的鎖。
有人住在裡面嗎?
陳封試著敲了敲門:“有人嗎?”
沒有人應。
而陳封的手放在鐵門上,才發現了不對勁。
這個門極為冰冷,仿佛臘月在雪裡凍了三天三夜的鐵球。
不正常。
陳封把手機支在一旁,借著微弱的燈光,拿出那把羽毛做成的匕首,刺在門上。
鐵門被輕輕松松地戳了一個洞。
陳封拿著匕首劃了一個三角形。
鐵門像是被美工刀剪裁的紙張一樣被劃破了口子,三角形的鐵片掉在了地上。
陳封本來準備透過這個口子往裡面看,可是他剛彎下腰,就猶豫了。
陳封稍微離得遠了一些,從地上拾起一個破木板,他右手拿著匕首,左手拿著木板,將木板抵在了那個口子上。
“噗嗤——”
下一秒,一個錐子將木板徹底捅透。
錐子穿透木板漏了出來,泛著冷冽的光。
冷汗猛然從陳封的後背冒出,他松開木板,踉蹌著後退了一步。
“轟!”
鐵門板整塊兒倒下,揚起一陣塵灰。
一陣黑霧猛然朝著陳封撲了過來!它的形體是霧氣,陳封手中的匕首竟無法傷害它們半分。
黑霧中張起紅霧大嘴,一口朝著陳封的頭咬了下來!
陳封飛快地解開右手上的紗布,準備嘗試用自己的鮮血來擊退它。
“哇——”
另一張大大的,泛著淡淡腥臭味的大嘴忽然張開,把那團霧氣猛地吞入口中。
陳封冷浸浸地抬起頭,看著那張嘴的主人。
是紅豆眼的怪物。
剛剛便是它忽然出現,把那些黑霧般的魔物一把吞掉。
陳封他看著紅豆眼的怪,很真摯地說:“謝謝你。”
怪物的紅豆眼“噗”地一下縮回了皮肉裡,不敢再看陳封。
渾身卻都快樂地抖動著。
——像是害羞了。
陳封把右手上的紗布重新纏上,再次詢問怪物:“你知道我是誰嗎?”
怪物扭過身子,似乎又要逃跑。
陳封一把抓住它的身子。
手上傳來滑膩的觸感,那觸感很快將陳封的整隻手都緊緊地包裹,連半絲縫隙都不剩。
紅豆眼的怪物睜大的眼睛,看著陳封,似乎又是驚恐又是興奮。
陳封試著動了幾下,才發現他的手已經動彈不得。
怪物似乎也發現了問題,有些慌忙地看著陳封又看了看陷入他身體的手,整隻怪都略顯焦躁。
可陳封的手卻越陷越深,無論如何都拔不出來。
不只是手,連同他的整條手臂,似乎都要被慢慢吸了進去。
陳封忽然後悔自己碰了它。
就在陳封的半個胳膊都要陷進去的時候,那間地下室裡的燈被忽然打開,陳封周圍完全亮了起來。
而打開燈的,也不是陌生人,而是陳封曾經看過的,幫他收拾好了玻璃渣的小黑蟲。
小黑蟲們整整齊齊,密密麻麻地撲起一大片,它們身子在空中行出波浪的模式,一漲一退,一起一伏。
波浪起的時候中間印著一個“呼”。
伏的時候,中間印著一個“吸”。
加上它們起伏時,翅膀震動所帶來的響動,像是在有節奏地喊著“呼、吸、放松,誒好,呼——”
活像一個幫助孕婦生產的助產婆。
但更神奇的是,那個幾乎要吞沒陳封整個胳膊的那個紅眼怪,真的隨著小黑蟲們的指揮開始慢慢地放松,大口大口地呼吸。
緊接著,陳封就感覺自己的胳膊被吐了出來。
陳封看著自己沾滿烏黑黏液的,滑膩的胳膊,忽然想找個水龍頭衝一衝。
就在這時,剛剛扮演的助產婆角色的小黑蟲忽然又變換了自己的身體。
它們和陳封保持著將近兩米的距離,身子緩緩壘了起來,壘成了一個細腳伶仃的大頭娃娃。
這娃娃沒有臉也沒有眼,渾身漆黑,只是頭特別圓,圓得像一個足球。
和陳九星畫的火柴人如出一轍。
小黑蟲端端正正地站著,然後彎下腰,如同紳士一般將手繞到腰側,朝了陳封鞠了一個躬。
……但由於過於緊張,它的頭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滾到了陳封腳下。
陳封:“……”
陳封有一瞬間幾乎不知道自己要不要撿。
還好他不用撿。
小黑蟲們很快便一同飛了起來,身體在陳封面前形成一塊巨大的黑色幕布。
陳封突然覺得它們或許是個能夠問得出話的。
於是他問:“你們認識我嗎?”
小蟲子們的身體動了一下。
他們在空中不斷變形。
一幅巨大的,流動的黑白畫像便在陳封面前展開。
那是一個盛大的廣場。
廣場的正中央豎立著一個雕像。
廣場上熙熙攘攘,不斷湧來前來朝拜的魔物和居民。
他們穿著潔白的聖衣,跪坐在雕像面前。
他們閉著眼,低聲地吟唱。
白鴿在雕像上空盤旋。
肅穆,莊嚴。
而那個巨大的雕像上。
——刻著陳封的臉。
雕像腳下的石碑上寫著兩行字。
“敬愛的光明神大人,願您永遠幸福,安康。”
“即使,您已將我們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