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已近五更, 眼看就要天亮,“任你處置”到底怎麽處置法, 童殊也管不上了。
他身體已盡極限, 該死的元神已經疼了好一陣,後堂的人一散,只剩他與辛五兩人,隨著四肢一陣痙攣, 童殊差點站不住, 感到熟悉的木香靠近,他知道是辛五, 便整個人靠上去, 胡亂地抓住一段袖口道:“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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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他說出這個字,自己並沒有意識。他腦海裡嗡聲一陣蓋過一陣,有一個女子的聲音一直在叫他“殊兒,殊兒”。
聲音很輕,很遙遠, 但童殊一聽便知那是她母親的聲音。
剛重生時遇到那個夢境又纏繞著升騰起來,童殊在迷霧中一瘸一拐地追趕,四面八方都試過了, 卻連一片紫衣的影子都找不見。
更叫他驚恐的是, 連那聲音也越來越輕, 好似下一刻,聲音就要被吹散,那女子就要徹底消失。
他心中一陣強烈的不安, 要叫也發不出聲音,只能竭盡全力地尋找,他越跑,四肢便越疼,元神也像攪碎般排山倒海的傾崩。太疼了,他好幾次差點跪下,都勉力支撐住了,終於在某一刻,他雙腿一軟,跪倒在地,極輕地呻吟了一句:“疼……”
娘親,殊兒很疼,你不要走。
剛才辛五聽到的就是這一聲疼。
夢境清晰了些,終於那女子聲音不再飄忽不定,似乎近了些,童殊看不到人,也分不清聲音從哪個方向來,只聽得那女子歎息著道:“可是,殊兒,疼只能忍著。”
童殊問:“為什麽?”
那女子還是歎息。
童殊極輕地道:“為什麽旁人不用忍,我要一直忍著?”
那女子哽咽了一下,良久才道:“求仁得仁,亦複何怨。”
童殊也凝噎半晌,道:“娘,孩兒知道的,路是我自己選的,怨不得旁人。可是……”
女子極慢地道:“你還怨他?”
童殊聽那聲音飄飄忽忽,擔心女子多說一句便走,他很想與她好好說會話,便輕聲慢慢道:“娘,我做不到一開始不怨,但後來好多了。他抽我筋骨,斷我元神,若我怨懟,一報還一報,也抽筋剝魂,早因心魔入魔障了。若我一生皆怨他,此時的我早已不是我。人生能怨之事何其多,在魔境受群魔啃噬,若我怨,則早浴血成魔了;令雪樓一次一次將我推入魔盅窖,若我怨,則早就化作厲鬼噬魂做亂,便不可能有後來的陸鬼門。”
“娘,您教過我,‘好惡、喜怒、哀樂,謂天情。饑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是人之所生皆有,凡人皆同’。【注】孩兒明白,世間縱有千萬人,可愛我者少,惡我者多,人之本情。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我不欲成為自己所惡之人。娘親,我想成為像您那樣的人,您不要離開我……”
童殊說的很慢,強忍著淚,他渾身都疼,肢體疼,元神更疼,無孔不入,是真的疼啊,疼得太久了……從小就有各種各樣的疼,一輩子也沒舒坦過。
他自小不受父親愛重,族人冷眼旁觀。芙蓉山有連峰數十座,不少外姓弟子封峰為主,可他身為陸氏正支嫡子長到成年,在芙蓉山也沒有一座屬於自己的峰。
他倔強地將一片心高氣傲捂在芙蓉山終年不見陽光的北麓小苑,與母親守著陰冷的石鏡湖,自娛自樂,在燭光下讀仙籍,在月色下學琵琶。
童殊低聲說著,側耳傾聽,能聽到那女子低聲的歎息。他生怕那女子難過,想起無數個夜裡偷看到母親站在窗前對月空望,他不知母親在看什麽,只知道母親很難過,但母親從不流淚,他每次問起,母親都說——殊兒,娘不難過,娘很好。
童殊知道那女子在聽,柔聲道:“娘親,我沒有忘記要重建上邪經集閣,沒有完成它,我就是做鬼也不肯消失的,你不要怪我不爭氣。”
那女子又是久久無言,小心翼翼道:“娘親,你在難過?”
良久,那女子才答:“娘不難過,我兒很好。只是……”
童殊:“只是什麽?”
女子:“是娘對不住你。”
童殊:“與娘無關。”
女子:“確是為娘的錯,殊兒,你該怪我。”
童殊:“娘不要這樣說。”
女子聲音越來越輕,帶著濃重的哀傷:“殊兒,之後的路,你只能靠自己了。”
隻感到後頸一疼,很輕的一下,像被什麽啄了一下,他來不及分辨那是什麽。此時他正悲從心來,生起強烈的不祥之感,那女子的語氣像是在交代什麽,他挽留著嘶吼:“娘,我不疼了,你不要走。”
“娘會看著你的。殊兒,求仁得仁,亦複何怨,你做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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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疼了!你不要走!”童殊掙扎著睜開眼,入目是一片暈暗,隻覺眼前有個身影。童殊忍耐疼痛的能力超於常人數倍,再痛苦之時,理智也能尚存一線,夢境與現實,他尚能分清,沒在錯神中失口叫出娘親,而努力克制著疼痛,聲音顫抖著道:“五哥?”
熟悉的聲音響起:“是我。”
這個聲音讓童殊感到心安。他感到辛五換了個姿勢,坐到了他身側,將他抱在懷中,這姿勢很舒服,他便也倚了上去,靠在辛五胸口。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只有淡淡的木香互相纏繞。一股是辛五的,還有一股是他身上的奇楠手釧散發的。
相處一段時日,連味道都一樣了。
童殊太陽穴上正抵著辛五的手指,有源源不斷的靈力潺潺而來,身後辛五的身體散發著沁涼之意,圍繞在周身,把四肢的疼痛都鎮壓了下去。
童殊想說點什麽,卻又覺得說什麽都是徒勞,自己欠辛五太多了,語言太過蒼白。
“還疼麽?”辛五低聲問他。
“不疼……”童殊本能地答,想了想還是說實話,他道,“其實很疼。”
“得換冷水。”
“好。”童殊答道,開始解自己衣衫。
他卻被握住了手,聽辛五道:“你……做什麽?”
童殊仰頭去看辛五:“不是要解開的麽?”
辛五道:“你不是不願意解?”
童殊含笑道:“有何不願的,裹著衣服浸在水裡多難受。有福不享是傻子!”
說完十分乾脆利落地解了外衫,再解了中衣,正要去解長褲,又被辛五捉住手:“不要再解了。”
童殊道:“也行。”
他赤.膊著上身,辛五卻衣戴完整,童殊有些遺憾,沒看到辛五的身材,他真想看看辛五的心口的位置到底是不是正常的結構,為什麽剛才靠上去,仍然沒有感覺到心跳!
原是要自己下.床爬進浴桶的,辛五在他動作之前,一手撈過他膝彎,一手扶著他兩肩,就將他打橫抱起。
非常熟練的動作,想必是天天晚上抱他泡於水中練得。
在童殊清醒狀態下,這不是辛五第一次抱他,適應了最初的身份錯亂之感,他雙手非常配合地摟住辛五的脖子。
結果他一摟,辛五加快腳步,將他迅速放入水裡。
有點可惜,童殊心想,又沒探到辛五呼吸。
進了水,他也不肯安份。
辛五隻好把他抵在浴桶那頭,他一邊接受著療傷,一邊借著水的浮力往向後靠,還沒碰到辛五,便被辛五伸手抵住了:“你不要離我這麽近。”
“近點方便點嘛。”
“你遠一點!”
“水太冷,還是近點好。”
“我說不要太近!”
“唉,五哥,你到底為什麽這麽討厭我?”問完這一句,他側身扭頭想去瞧辛五,辛五伸手按住他的臉。
是一掌心比冷水舒服得多的沁涼,童殊舒服地喟歎出聲,抬手便貼在辛五手背上,辛五避如蛇蠍般抽回手:“你還想不想好了!”
童殊道:“想啊!可貼著你舒服,我喜歡貼著你!”
辛五怔住,愣望著他片刻,童殊覺得辛五這恍惚的樣子太難得了,又往前靠近。
辛五猛地後退,貼著桶壁,被他逼得脫口而出:“你分明不願,又何必來勾引於我。”
有了上次辛五以勾引為由先發製人的經驗,童殊這次不會再中計了,他大喇喇道:“勾引什麽,你我同是男子,就我這副破爛身體,有哪裡值得人多看一眼的?”
辛五看著他一臉不知無覺的清澈神情,眼中痛苦之色一閃而過色。那之後再不肯多言,無論童殊怎麽逗,都牢牢將童殊抵在那一側。
辛五的靈力澄澈而綿長,舒暢而持久,不知不覺中,童殊竟是迷迷糊糊的陷入小憩。
意識回來後,童殊再聽到辛五的聲音,便是一句冷冰冰的:“好了。”
辛五話甫落音,人已出水,童殊隻來提及回頭看到辛五的一片衣角。
又走了。
這都什麽毛病?
童殊想:他不肯脫,與他大打出手;他脫了,又死死製著他。他逃,是他不對;他黏,又將他推得遠遠的。左右都是他錯,到底怎樣才算對?
童殊搖著頭,自己爬出水,坐在水裡久了,有些腿軟,跌回水裡緩了一陣才起身,拿了棉巾擦乾身子,他隨意披了件玉白裡衣盤腿坐在床榻上,腦海裡一遍一遍回憶方才的夢境。不自覺伸手探向後頸,那裡有一點點癢,細細撫摸又沒有腫塊或是傷口,便也沒甚在意。
坐著坐著,便又發起呆來。
剛才夢境裡的對話,他知道,只是夢境,那是很多年前他們母子間對話……
小時候在石鏡湖邊的場景一楨一楨浮現在腦海。隨著他修為漸長,散落記憶漸漸都拾回來了,他已經能很清晰地勾勒出生長的地方,甚至能比較清晰地看見,母親立在小苑門邊,對他招手,叫他吃飯。
自他母親仙逝後,“童弦思”這個本身就很少人提起的名字便再也無人提起。
童弦思出身散修小家,嫁到芙蓉山,成了陸夫人,深居簡出。外界隻知芙蓉山有個陸夫人,至多知道是童氏,並不知童弦思彈一手好琴,也不知芙蓉山的長琴譜由童弦思新編,更沒有人知道陸嵐成名的《眾仙奏樂曲》是童弦思所譜。
童弦思是這個世界上最寧靜美好的女子,親手教他琵琶手法,教他做琵琶,與他一起研譜五弦琵琶曲。那把上邪琵琶是童弦思的嫁妝,他當年被逐出芙蓉山,沒帶走芙蓉山一針一線,剝去了自小穿的金邊酒醉芙蓉衣,隻帶走了它。
求仁得仁,亦複何怨。若從前還有怨,進戒妄山後便當真無怨了。五十年受刑,足夠明白其中道理。
童弦思會看著他的。
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明月與彩雲常在天際,童弦思一直都在。
正細思間,門外傳來腳步聲。辛五的聲音響起:“童殊,鑒古尊來了。”
童殊猜想定然是景行宗查到一些線索,便道:“請進。”
開門聲起,他扭頭,先看到辛五一片灰色衣擺進來,接著看到另一雙黑色靴子。童殊穿著中衣便跳下床,想站到桌邊迎接,毫無預兆兜頭罩過來一塊灰布,緊接著一陣天眩地轉,有人將他壓倒在床,還蓋過了薄被。
他在顛倒間只看到那雙剛進門的黑靴子被人推著踉蹌了一步跌到門外,聽得景昭不明所以地問了一句:“你推我做什麽?”
再然後是便是“嘭”的一聲關門響。
童殊好不容易從布褥間鑽出頭來。先看看了灰布,這是辛五的外衫;再看了看門,方才已經進來的兩個人,旋風似地又出去了。
這怎麽回事?
“童殊,你好歹把衣裳穿好。”門外傳來辛五的聲音。
作者有話要說:【注:化用自《荀子·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