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殊用過粥後, 原要為那幾位女子再解一回術,收到辛五冷冷一眼, 童殊自己乖乖坐回去了。
此時還未到平日入睡的時辰, 加上辛五一直淡淡的,他嘗試了幾回都睡不著。
這讓他很是懊惱,往常天大的事,他眼一閉便能到天亮.
心煩意亂地坐起來, 摸出了乾糧袋裡的花生米出來吃, 他一會高拋一會低拋一會遠拋一會近拋,五花八門的弧線, 竟然皆是殊途同歸, 顆顆乖順地回到童殊嘴邊,童殊張口,接住吃掉。
他一手撐額側靠著,一手隨意抓著一把花生米,手指時快時慢懶懶將花生彈指送出, 姿態和動作都輕輕漫漫,一副多一分力氣都不肯使,吊兒郎當的樣子。
不知道的人隻當他沒個正形, 阿寧卻看得津津有味, 湊近了道:“童公子, 你這是在練習操縱吧?”
操縱輕的物體雖然耗費靈力少,但耗費精力多,花生米很輕, 剛入門修士也能操縱起來,但這麽輕的東西要操縱得隨心所欲便困難了。
童殊重生以來,完成最初的引氣入體後,便開始了這樣的訓練,見縫插針地擺弄些小東西,辛五大約一早就看出他這是在修習,但大多數人隻當他是在玩樂。
這阿寧尚未入門,卻一眼看破,童殊不禁對阿寧另眼相看,道:“哦?為何這麽說?”
阿寧托腮眨眨眼道:“這種輕飄飄的東西最難操縱,你能做到這般信手拈來隨心所欲,想必修為很高深吧?”
童殊深看他一眼,見他雙眼放光虛心好學的模樣,反問道:“你說你尚未入門,怎又知道這些?”
阿寧道:“這些志怪書裡都寫的,神仙手指輕輕一點就通,不都這樣麽?”
童殊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道:“我可不是什麽神仙,你若找我便找錯人了。”
阿寧目光朝辛五那邊瞟了一眼,童殊識破他的心思,道:“他,你就更別想了。”
夜色漸深,童殊心裡再有事,也耐不住元神催促他要睡,胡亂地倒在乾草堆上,雙眼一閉就睡著了。
睡夢中似乎一直有人在看著他,他想與那人說話,那人卻總是緘口不言。
第二日一早醒來,看到自己身上蓋著辛五常穿的外衫,他拿起細看一陣,把衣服折疊好,放在一側。
又見自己睡的乾草堆似乎比昨夜寬了一些,夠再睡下一人,但上面又平平整整,不似有人睡過。
童殊不由思忖著,自己之前夜夜與辛五同床共枕,辛五是怎麽睡的?昨夜辛五仍是不計前嫌地睡在他身側,替他護法?
辛五過來盯著童殊疊好的衣服看了半晌,才不作聲地地收了,另取了童殊的衣服放到原來的位置。
天確實有些涼,童殊見著自己衣服,沒多想便取了披上。
也不知為何,這一披,辛五似乎又更不高興了。
童殊小半天都沒找到機會與辛五說話,倒是阿寧時不時對他擠眉弄眼,總有話說。
如此過到第三日,童殊把五位女子所中之術都解了,一行人張羅著各回各家。
分別之時,秀兒扶著紅琴千恩萬謝,紅琴大夢一醒,泣不成聲。
童殊問她:“你的五弦琵琶,是誰教的?”
紅琴答:“我自小癡迷琵琶,曾遇一仙人,他指點我一二,又送了我一把五弦琵琶。我視它為仙物,日日研習,那仙人偶來,也會送我一些曲本,裡頭有些曲子是改編好的五弦譜,我便嘗試奏彈;而那些未改編的曲子,我便接著改編,可是要將四弦改五弦並不容易,十幾年間我統共也隻編了十余首曲子。”
童殊問:“你何時遇見那仙人?”
紅琴答:“十五年前。”
五十年前便已有了一把五弦琵琶,十幾年前或者更早以前便已開始譜曲。已有一個紅琴,說不定還會有很多“紅琴”。
背後那主謀之人,沒有上邪琵琶便生造,沒有五弦琵琶曲便另研,心思之周密,打算之深遠,叫人生怖。
童殊陷入沉思,心想:覬覦我上邪琵琶這人不少,但大多也只是嘴上豔羨,竟想不到有如此執著之人。
臨別的話說盡,秀兒踟躕再三也該走了。
她扶著紅琴一步三回頭,望的都是辛五,辛五略一頷首以示告別,之後淡淡轉身,再無多言。
秀兒頻頻望向辛五背影,隱隱紅了眼眶,這般的女兒心思,傻子都能看出來了,童殊取笑辛五道:“五哥女兒緣真好。”
辛五正色道:“不得胡說。”
童殊:“最難解是女兒心,秀兒癡心一片,你便這般冷淡薄情?”
“薄情?”辛五神色陡然冷峻,望向他道,“如何又算不薄情?如你這般,憐香惜玉,花言巧語算不薄情?”
童殊被他噎得不知如何回話。
辛五冷然接著道:“惹得人心似浮萍,便是好?”
童殊心想:對女子不好言寬慰,冷漠無情難道便好?
辛五淡淡說起:“你可知,棲霞仙子至今還在等你。”
童殊解釋道:“棲霞仙子那不是等我,是巴不得我早點死,她追殺我多年,恨不得我早死早省心呢。”
“若當真想殺你,何至於一次都未曾傷到你。”說完這句,辛五頓了一下,不知想起什麽,面色沉沉,“那些書上寫的並非沒有根據,五十年裡,她確實每年冬至都到戒妄山來,你猜她想看望的是誰?”
童殊道:“斷然不可能是我。”
辛五又道:“溫酒卿也每年都到戒妄山下來,冬至、除夕、中元。”
童殊聽到溫酒卿,現出懷念之色道:“溫酒卿與我情如姐弟,我知道她會來看我。冬至是我生辰;中元是令雪樓身殞之日她大概是想起她主人了;而除夕,在魔域那幾年,我都與她一起過年,她想是要來陪我過年。”
辛五又道:“你知還有誰在等你嗎?”
童殊:“我師兄?”
辛五神色一冷道:“還有呢?”
童殊道:“還能有誰?”
辛五喉嚨滑了一下,才道:“還有許多聞名而來的女子。”
童殊:“那些只是來聞風而動瞧熱鬧的,做不得數。”
辛五垂下目光道:“那便是沒有了?”
童殊:“我人緣不太好,大約真沒有了。”
辛五神色一暗道:“那便是真沒有了。”
又是一陣無話。
好不容易兩人能好好說話了,童殊不舍就此結束,找話問道:“對了,那老修者後來如何?”
辛五輕描淡寫把那日的情形簡述。
原來老修者被控魂之後,操練屍傀儡,自己也成了傀儡頭,帶著百多具屍傀儡攔住辛五去路。
難怪棄屍坑裡沒有屍傀儡,都被調去攔截辛五了。童殊又問:“可有遇到主謀之人。”
辛五道:“有。”
想到那主謀之人說要頂著他的臉為試探辛五,童殊心下一緊,斟酌著道:“對方可有用什麽異法為難於你?”
辛五微微一頓,隨即面無波瀾道:“無事。”
辛五說無事,便是真的無事了。
但後面省略的內容,童殊也能猜出來,對方大概真對辛五用了控魂之術,只是奈何辛五不得,他這三日一直在暗中留意辛五的神色和氣息,並無道心動蕩或是中術之症,兩相結合童殊心下稍安道:“可有見到主謀之人?”
辛五道:“對方不肯露面。”
又是不肯露面。再問:“那老修者可還在?”
辛五道:“屍傀儡軍一破,便不見了,我未傷他。”
童殊吐了口氣,那老修者並未身死。畢竟有著數面之緣,童殊不免生出些惻隱之心,想著日後有機會要為那老修士化解。連他這點心思,辛五都知曉,童殊不由道:“謝五哥手下留情。”
辛五道:“不必謝我,老修士受人所控,本就不該受死。”
說完閉口不欲再談。
這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童殊實在束手無策。
不遠處有一道身影一晃而過,往他們這張望,目光在童殊和辛五中間轉來轉去。
童殊隻好對阿寧招手道:“她們都走了,你留在此處,是想一直在此等候仙人?”
阿寧笑眯眯道:“不等了。”
童殊心想:年輕人,沒個長性。
問道:“為何?”
阿寧粲齒笑道:“你們就是仙人,我跟著你們就行。”
童殊道:“我們可不是仙人。”
阿寧看了一眼辛五道:“辛先生仙術相當了得,而且童公子你又能解那幾位姐姐的術症,也相當了得。說不得你們就是下一代真人與魔王呢。早跟著你們沒錯!”
童殊勸道:“跟著我們危險,你別跟了。”
阿寧道:“我一個人無依無靠更危險,我不管,你們去哪我就去哪!大道條條,你們能走我也能走,你們也沒權利攔著我不讓我走。”
這少年心思多變,多言無異,想要甩掉這少年輕而易舉,童殊便也不再多言。
他們走出潭谷,童殊步行,辛五身上背了一個布兜,兜裡山貓半眯著眼打盹,山貓被天蝠王那一撞,撞斷了兩根肋骨,盡管用了靈術幫它複原,這幾日也不能動彈。
童殊看辛五背著山貓,就像背著嬰兒似的,這場景頗像父親撫養孩兒。童殊不由想到:有朝一日,辛五若娶妻生子,大約也會這樣背著孩兒行走,到時也不知是哪位有福氣的女子走在辛五的身邊。
出神想著,童殊不由放慢了步子,隻覺心頭隱隱鈍痛。
前面辛五感到他落後了,便回過頭來瞧他:“怎麽了?”
童殊一見辛五來看他等他,便展顏笑道:“沒什麽。”快步追了上去。
其實有這一朝一夕已是十分不錯了,人生之長,就算是夫妻也只是白頭數十載,誰又能陪誰走一輩子呢。
如此走了兩日,阿寧一直跟著,童殊也不趕他,待到第三日,童殊攔了他道:“不是不讓你跟著,接下來我們要去的地方,你去不得。自此別過吧。”
阿寧原是笑的,聽此一言立時撇了撇嘴,臉拉老長道:“仙君不肯帶我便直說,何必拐彎抹角唬弄人。”
童殊看他這副牙尖嘴利,心中一陣不耐,不欲與他多說,既然勸不走,只能用些非常之法了。
前方走到一處山隘。
再往前便是魔域。
突然,晴日朗朗突然風雲突變,天上炸出一道閃電,晃得天地間一片慘白。
風雨大作,大如銅鈴般的冰霧漫天劈裡啪啦砸下來,雨水傾盆而注,草木劇烈搖晃,樹乾被砸得飄零下落,土路頃刻間被澆得泥濘不堪。
“這雨來的有點怪。”童殊疑惑地歎了一句,突感耳邊一陣不同尋常的疾風掃過,他矮身一閃,避開了風芒,忽地吸了吸鼻子。
雨打風吹後空氣中全是植物清芬以及土壤潮濕腐朽的味道,方才一陣掃來那股氣息中有一絲極淺極淡的味道,若是旁的氣味,童殊也就任它而去,但那味道似是他極熟悉的芙蓉山門人喜用的清香,可……又有些不同,像是什麽想要破土而出卻被一股深重的氣息壓製住了。
有一瞬間,童殊猛地瞪大眼,探身前望,並沒有見到任何芙蓉山之人,隨即搖搖頭,雖然告訴自己可能想多了,但心中仍是提著。
就在此時,遠處傳來一陣叮叮當當之聲。
那聲音不急不徐,極是清脆有力,不像是鈴鐺搖擺的聲音,倒仿佛是……有人一下一下把鈴鐺砸在地上,鈴聲清脆沉重,重雨嘶風也掩蓋壓製不住。
叮叮當當,連續不斷,由遠及近,越來越響,叫人聽著生出一股驚悚之感。
童殊不禁瞪大了雙眼。
只見,在路的盡頭,雨霧之中,出現一襲白色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