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白色在昏天黑地的風雨中格外突兀。
隨著那抹白色越來越近, 那叮當之聲也越來越清晰,再近一點, 已經能看到來人身前一枚雪白的銀鈴, 落下,彈起。
這銀鈴的形製常見,是靈獸項圈上的鈴鐺,養靈獸的修士常會煉製這種項圈鈴鐺用以約束靈獸。
再看向來人, 童殊卻是大大的吃了一驚!
童殊的心陡地急跳起來, 霎那間差點衝出胸膛。
說是晴天霹靂五雷轟頂也不為過,來人竟然是——洞樞上人冉清萍!
並非冉清萍有多可怕, 正好相反, 冉清萍仙風道骨又是當世唯一入了扶道境的上人,最是出塵高潔之人了。
而冉清萍的風評更是好,一片冰心付於紅塵,洞察人情,博施濟眾, 被盛讚為“活神仙”。
當年的陸殊於識人上挑剔異常,能入他眼之人少之又少,能叫他真心佩服之人更是寥寥無幾, 這洞樞上人冉清萍便是其中之一。
從前陸殊最猖狂之時, 誰的面子都不給, 卻每每見到冉清萍,都自慚形穢,敬而遠之。
在這詭異的天氣裡, 遇見冉清萍,本是喜出望外之事。
然而,童殊心中的波濤卻比天上的翻滾的烏雲還要洶湧——這冉清萍形容實在是太怪異了。
第一怪在冉清萍步履緩慢,從前總是一塵不染的白衣被雨水打濕,衣上臥雪宗的雪晶紋模糊不清,下擺浸透了肮髒的泥水,似是走了很久。
可是上人有仙輝護體,絕不至於如此落魄。
第二怪在冉清萍手上捏著一隻白紗幕籬,尺來長的麻紗拖在地上,泥濘肮髒,這幕籬以細竹編成能遮陽擋雨,冉清萍冒著大雨,卻拿著不戴!
稍近一些,看清冉清萍的面容,更叫人疑惑吃驚!
冉清萍面色蒼白,帶了三分病氣,周身的上人仙輝極淡,只有一點點清淺的雪映之光。
這實在叫人意外,要知道,進了扶道境的“上人”,已超脫肉身上的痛苦,一般的病痛是奈何不了上人的。而這世間僅一位“上人”,再沒有比冉清修為更高的人,能讓冉清萍吃苦頭的人實在沒有。是以,這等落魄的樣子,出現在冉清萍身上真是十分匪夷所思了。
童殊不由提起心來。
冉清萍在一處斷木前站住了,側耳傾聽,微微蹙眉,接著挽指縱鈴,銀鈴原地躍起,急速自轉發出極清銳“叮鈴鈴”的嘯聲,緊接著如箭射出,眨眼不見蹤影。
童殊心道:看樣子,這枚銀鈴是一隻“趨邪鈴”,能驅凶辟邪,這心思倒是極巧,將項圈鈴鐺煉製成此用,竟也毫不違合。
銀鈴飛出後,冉清萍將那幕籬升在半空,圍繞著幕籬以指為筆,畫了幾筆,手法古怪,畫出的符跡“坎上離下”。
布陣高手童殊一看便知,冉清萍在布“追蹤陣”,而這幕籬正是冉清萍所追蹤人之物!那也正好解釋了,為何冉清萍手持幕籬卻不戴——這不是冉清萍的東西!
果然,隨著追蹤陣成型,在那幕籬的指引之下,須臾遠處傳來一陣輕嘯,有銳物破空之聲自遠及近急速而來,那枚閃得發亮的銀鈴旋轉著躍入陣中,轉了數圈,鈴聲越來越低,最後嗚咽著停在中間。
冉清萍道:“沒追到?”
那銀鈴浮在半空點了點。
冉清萍歎息一聲,抬手收回劍,那幕籬從空中跌落,冉清萍抬手接住了。
他目光低垂,落在幕籬之上。
童殊視線也隨之落在那幕籬之上,遮面,幕籬,白紗這些字眼不斷在腦海裡轉著——童殊陡地吸一口氣。
魘坊裡那隻老嫗鬼說的那位穿碧衣戴白紗幕籬的不肯露面綁了繃帶的用琴之人,辛五追了兩次的穿碧衣也戴幕籬的用長琴的古怪修者……冉清萍這裡又再一次出現了一隻白紗幕籬,莫非……莫非冉清萍追的與他們之前遇到是同一個人或是同一批人?!
碧衣,長琴,還有剛才那陣若有似無極肖似芙蓉山門人喜用的清香……童殊的心猛地一提,不由擰住了眉。
那邊,冉清萍思索一陣後重新走起,銀鈴盡忠職守地停到他面前,淺淺輕鳴引他前行。
童殊心下更是狐疑。若要追之人厲害非常,冉清萍自己禦劍飛身追擊才是,冉清萍靈力高強,禦劍更是飛快,決不比銀鈴慢,為何舍快而取慢?
要追的人沒追到,冉清萍大約也不著急趕路了,跨過那條斷木,前面是一棵大樹,巨大的樹萌擋住了雨點,他路過樹下似乎才想起應當避避雨,於是頓住腳步,抬了抬袖子。
他全身都濕透了,袖子抬起便抖落出一串水珠,滴滴嗒嗒地濺在他腳尖,拿這袖子擦臉只會越擦越濕,他頓了一下,抬了抬手指,那銀鈴得到指令,輕嗚一聲,鑽進他袖中去了。
冉清萍如此,太不對勁了!童殊看在眼裡,生出非常不好的預感。
他轉眸去望辛五,卻見辛五眼中並無任何驚異之色,辛五只是望著冉清萍,目光沉沉,隱有鬱色。
童殊心中升起更不好的預感,疑惑地用口型問辛五怎麽了,卻見辛五只是搖了搖頭,鄭重地望著冉清萍。
童殊此時離冉清萍不遠,想了想,從樹叢後面繞出來,撐著傘朝冉清萍走去。
冉清萍感應到他氣息靠近,望向這邊,袖中的銀鈴尖嘯著躥出。
童殊連忙問好:“洞樞上人!”
冉清萍聞聲轉面過來,抬手製止了銀鈴的攻擊。
四目相對,童殊立刻就發現了哪裡不對勁了,冉清萍的目光有些不對;同時他也大約猜測到,那枚銀大約不是什麽“趨邪鈴”很可能是“引路鈴”!
童殊如同被鈍錘砸了天靈蓋,難以置信瞪大了眼。
與此同時,他身後“叭啦”一聲,傳來一聲哀嚎:“哪顆不長眼的石頭,居然敢絆我,好痛!”
回頭去看,原是阿寧不知何時追上來了,雨天路滑,他走得緊,摔了一跤,滿身都是泥水,手上的紙傘也折斷了。
他抹了一把臉,一邊咒罵著天氣,一邊棄了傘居然樂呵呵地跟到童殊身邊,打探問道:“這位可是仙人?”
童殊見他這種又是罵又是笑的變臉蹙了蹙眉,下意識不想告訴阿寧冉清萍的身份。
這時,傳來一把清潤的聲音:“有人摔倒了?”
阿寧一聽,臉上便綻開了花,迎上前道:“是我摔倒了!”
冉清萍從隨身乾坤袋中處取出一把傘遞過去道:“小友,別淋了雨。”
阿寧年紀本就不大,尤其聲音清脆說話又一副天真浪漫的調子,聽起來確實像是小朋友。
男子到這阿寧這年紀,通常不樂意別人說自己小,阿寧卻毫不介意,反而樂見其成,歡喜地接過傘道:“那謝謝仙人的傘了。”隨即又問:“仙人為何不用傘?”
冉清萍道:“於我而言,用不用傘都是一樣的。”他說話時,目光是正常地對著阿寧的,瞳孔裡也有流動的光彩,只是瞳色略有灰暗,不細看便似與正常人無異。
可是童殊還是看出了異樣,這對眼睛焦距不穩,那瞳色中的灰暗是中毒的症狀,他心中一緊,考慮到阿寧在身邊,他不想暴露冉清萍身份,便沒有尊稱上人,而試探地喚了一聲:“您?”
冉清萍轉向他。
四目相對,童殊從中沒有感到任何的目光交流,他凝神感應片刻,驚駭地張大了嘴,半晌才道:“您……看——”
開口才覺這話十分唐突,當著別人的面揭這種傷處實在不該,童殊又硬生生地咬住了舌頭。
冉清萍道:“小公子可是有事?”
童殊望著他的眼睛,心中如狂風暴雨澆過。
冉清萍很有耐心地等了童殊片刻,似乎懂了他的不盡之言,十分坦然地道:“小公子,有事便說,我看不見,看不出你想說什麽。”
“怎麽會呢?”童殊喃喃道,不敢相信。
上人已完成煉體,身體刀槍不入金石難傷,好好的眼睛怎麽突然看不見了?更重要的是,這天下又有誰能傷得了洞樞上人?
童殊心中翻湧,這些話在喉嚨裡話轉了幾轉,還是忍不住問道:“是誰傷了您?”
冉清萍竟是淡然地笑了笑,反過來安撫童殊道:“渡劫所傷,不妨事。”
若是渡劫所傷,便能理解了。晉上人之後,有大大小小無數劫,每一次渡劫,輕則傷筋動骨,重則灰飛煙滅。
修士辛辛苦苦修到扶道境,已是人上之人,殊不知高處不勝寒,離飛升一步之遙手可摘星之境,卻是最驚險之時,每次渡劫的結局有可能是飛升九天,也可能滿盤皆輸。
童殊稍稍舒了口氣,盯著冉清萍的眼睛又問:“可還能好?”
跟在他身後的阿寧也是直直盯著冉清萍的眼睛,但裡面不是關切之情,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神色,還暗暗咬了一下嘴唇。
“不要緊。”冉清萍的回答如清風拂面,是當真不在意。
童殊聽得卻雲裡霧裡,什麽不要緊?是眼傷不要緊,還是不管能不能治好都不要緊?
童殊這表現實在不像初次相識,冉清萍問道:“小公子與我相識?”
童殊這身皮囊與冉清萍是頭一次見面,不過他從前與冉清萍也沒什麽更好的交情,想了想,童殊道:“不敢談相識,與您有過幾面之緣。”
他從前與冉清萍見過許多面,大多是萍水相逢,統共隻說過幾句話,屬於雙方互知姓名卻無深交的關系。
當年陸殊出山時,冉清萍已是人人敬仰的“洞樞真人”,一個初涉仙世,一個成名已久,實在沒有什麽交集。
不過,有限的幾次相遇卻叫童殊欠下冉清萍兩次人情。
第一次是陸殊少時路過冰凌境,初入冰天雪地之中,他被雪晶獸困住,一時脫不開身,巧遇逢冉清萍路過,替他解了圍,免了他一番苦鬥,童殊生來怕欠別人的,本要好好答謝,可那冉清萍來去如風,救他順手而為得好像路邊扶了誰一下,童殊連冉清萍姓什名誰都來不及問,對方便抽身走了。
第二次再承冉清萍的情,是在數年之後,當時陸殊已是家喻戶曉人人喊打的大魔頭,在某一次眾人圍剿陸殊時,冉清萍站出來做證:“此事不是陸殊所為。”
一面之辭,不足為信,若是其他人這麽說,估計早被眾人口誅筆伐了,但說話的人是冉清萍便不一樣,大家不敢生硬置疑,只能客氣地說空口無憑。
當時冉清萍道:“你們說陸殊六月初十在江陵,而六月初十我在塞北見過他。就算他禦劍再快,也不可能一日之間,從西到東。”
那一次也叫陸殊見識了人與人之間的天壤之別,同樣一件事,他滿身是嘴也說不清楚,冉清萍簡簡單單一句話便能堵住悠悠眾口。
其實當時,童殊並不將那些人放在眼裡,若沒有冉清萍出現,他自有脫身之法,但冉清萍的話還是省了他不少麻煩,也叫他念念不忘——畢竟當時已經沒有人相信他了,連他自己都快要把自己當成心狠手辣作惡多端的大魔頭,一個素無交情的人卻肯站出來替他做保,這猶如雪中送炭。
童殊一直想致謝冉清萍,可是之後幾處相遇,冉清萍來去如風,總是驚鴻一刹。
再之後陸殊鋃鐺入獄,欠冉清萍的人情便成了陣年老帳。
舊恩歷歷在目,童殊此時盯著冉清萍的眼睛看了又看,心下不忍,搜腸刮肚想著救治之法,說道:“您不曾治過嗎?”
冉清萍卻是釋然一笑,似是此事實在不值掛懷,也不值得多費周折,他淡泊地搖了搖頭。
聽到有人自童殊身後而來,冉清萍靜靜聽著對方靠近,忽然極淺地笑了一笑,道:“來人可是故人?”
作者有話要說:第一高手洞樞上人上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