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心境修為尚可,真元卻太少。”釋灃歎道。
陳禾沒抬頭,這事他也知道。
可是怎麽辦呢,他真元靈氣不是喂石中火,就是與凶獸對戰耗完,四十年來一直都是這種匱乏狀態,攢不滿。
習慣了!
“別人到你這般修為,不敢多吃靈藥,唯恐撐爆了經脈,又害怕實力暴漲心境不夠,反倒落了下乘——你倒好。”
釋灃被陳禾繼續埋頭吃元宵的無所謂模樣氣笑了,伸手拍了下師弟的腦袋。
孰料陳禾全無戒備,竟乖乖的被他這一下拍得半張臉都埋進碗裡了。
“……”
陳禾慢慢抬頭,蔥花連著湯水零零碎碎的沾在他鼻尖臉頰上。
釋灃一怔,隨即哂然。
他是修真者,又是男子,哪有隨身帶汗巾的習慣。隻得再次伸手,替陳禾把臉上的東西全部抹去。
觸手處肌膚溫熱,就像有莫名的吸力。
釋灃不由自主的放緩了動作,默默遊弋指尖,抹去一處又一處細微的蔥花,從鼻尖到嘴角,仿佛不是擦拭食物渣漬,而是輕輕撫摸師弟的臉。
陳禾的神情,也變得有幾分古怪微妙。
師兄的手指,從自己鼻尖滑下時,帶亂了他的呼吸,指尖無意中劃到他唇上——他整個人都險些跟著顫抖了一下。
陳禾不知道花了多大力氣,才穩住劇烈波動的心境。
——師兄的手還在,師兄碰到他嘴角了。
陳禾唯恐眼中泄露出太多情緒,趕緊閉上,差點在心裡默背北玄派用以靜心的法訣。
師兄手指碰過的所有地方,都在微微發燙,若真是兩人相擁,感覺反不會有這麽玄妙不可言。
就是這樣一丁點,仿佛蜻蜓點水的碰觸。
每個漣漪都十分微小,卻在心湖裡一圈圈蕩開,滋長著那不可說的情劫妄念。
“好了。”
“……”
陳禾睜開眼,只見釋灃漫不經心望著茶樓外掛著的走馬燈,招呼夥計上了一條擰乾的熱毛巾,然後在上面擦了擦手。
——只不過是擦個臉,師兄以前擦得還少嗎?
覺得是自己想多的陳禾有點沮喪,也有幾分暗藏的竊喜。
記憶對陳禾來說,是分類收藏的寶藏,他可以看無數次,每個細節都能永遠存在。
暗暗決心回去後要把這段記憶提出來單獨存放的陳禾,心不在焉握著杓子,再度埋頭……
“你在想什麽呢,都吃完了還舀?”
那邊釋灃按捺住浮躁的心緒,轉頭一看,頓覺無奈。
師弟竟然呆呆的握著杓子,在碗裡攪動兩下,呆呆的嘴裡送。
碗裡只剩湯水晃悠,連蔥花都不剩,吃得也太乾淨了些……(蔥花明明都沾臉上去了)
陳禾尷尬的頓住,這才想起往四周張望,見茶樓內還是熱熱鬧鬧,都是一些走累了歇腳的,有的人已經睡意朦朧,打著哈欠互相道別,還有喝多的人邊灌濃茶解酒,一邊說著醉話。
釋灃給陳禾擦去臉上湯水蔥花的事,根本沒人多看一眼。
陳禾這才稍感寬慰。
——釋灃用了障眼法,對彼此無效,但在別人眼裡,做這樣曖昧舉動的是兩個中年人,事後其中一人還傻傻的空舀湯水往嘴裡送。
陳禾放下杓子,有些手足無措。
他年少時,能對著一身紅衣濕透的釋灃,念“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也敢念“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只因懵懵未覺,一知半解,才不會往華美詞章裡深思。隻覺得句子描述的人不似世俗,隻覺得師兄好看,極其適合那些美言佳句,便脫口而出。
現在他知道了情思,懂得了何為思慕,卻再也說不出口。
隻覺得用那些句子說的,都不是師兄,寫那些句子的人,所見的神人也罷,山鬼洛神也好,都不及他眼中的釋灃。
旁人是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陳禾倒是平生未懂情思,方知情劫,也不怕相思——意中人就在眼前,完全不用思來想去,碾轉反側的折騰。只是害怕口無遮攔,讓師兄以為他還是年少無知,不將他說的思慕當回事,一笑了之。
“師兄…”
陳禾斟酌半天,抬頭時,竟發現眼前空無一人。
他呆住,急忙往前看,發現釋灃原來是拿著空碗去歸還茶樓邊賣元宵的小販了。
——燈影幢幢,人群之中,他要找的那個人,是如此鮮明奪目。
釋灃回來時,發現師弟怔怔坐在凳上,雙目低垂,神光內斂,周身纏繞著數股凡眼不可見的清氣,流轉不休。
這是忽有所感,心境提升了麽?
釋灃哭笑不得,鬧市茶樓裡,參悟什麽呀。
這樣一來,又沒法離開了,釋灃喚來茶樓夥計,付清茶點錢,又給了打賞,讓夥計不要來催促打擾。
就這樣坐在陳禾面前,端著茶杯,有一口沒一口的呷著。
長夜將盡,不少燈籠已經熄滅。
盡興而歸的人們,三三兩兩散開,街道上隻留下昨夜喧囂繁華的痕跡。
這是他與師弟離開黑淵谷所過的第一個上元燈節,以後,也應有無數個。南疆放燈湖上,北海郡扎孔明燈放飛,關外天山雕冰為燈,天南地北,總有盛景可看。
吾生有涯,情思無涯,能相伴一生,還有什麽可遺憾的呢?
釋灃目光落回陳禾眉間,因師弟感覺不到,他方可這般肆意隨心的看。釋灃怕陳禾年歲太輕,把一分情愛看得有十分,若是這樣,他們初時當然能夠愉悅彼此,互為慰藉,然而時日長久,便情冷怨生,那才是真正的劫數!
現在他還能忍得住,到了那時,陳禾若要離開,釋灃不知被妄念驅使,情劫詛咒的自己會做出什麽事來。
所以他不敢撩撥陳禾,哪怕是一個眼神。
“早日到元嬰期罷…”釋灃自言自語。
修真者的修為越是高深,就越清楚自己的執念,那是揮之不去的陰霾,也是糾纏在神念上的渴望。
正因如此,有的修士,在化神元嬰期後,就看淡了身外之物。
而有的修士,即使是大乘期,仍是野心勃勃,好強爭勝。
“喲,我說到底是誰,在鬧市裡就參悟起來——”
茶樓裡走進來一個老頭,往釋灃旁邊的桌上一趴,看看陳禾,不客氣的伸手將這邊桌上芝麻糖拿走去啃了。
修士參悟大道,是玄之又玄的一件事。
多半都是在學功法或閉關時,要是大家都吃飯吃到一半,聊天聊到一半,洗澡洗到一半就…修真界還不被人視作一群瘋子?
不過真要忽然心有所感,遏製不住,那也隻好當場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
這樣參悟天地至理,氣息是最難分辨的,唯有大乘期的修士,能遠遠的感到異樣,尋路找來看個究竟。
京城裡,大乘期的修真者,有幾個…還用說嗎?
“這番情景,倒真叫人懷念。”
浣劍尊者捏著芝麻糖,乾咳一聲,“當初我帶著裂天,在市井中賣藝為生,他也是忽然頓悟,我隻好陪他站在賣糖餅的攤前不走,被攤主瞪了好多眼!更被過往的路人不斷鄙夷,諷刺小氣,連個糖餅也舍不得給孩子買。”
“……”
所以你記恨了徒弟數百年,日後總是坑他為樂?
釋灃眼角抽了一下。
他不是被魔道兩大尊者的過往驚到,而是不由自主的想到要是陳禾……幸好師弟是坐在茶樓裡,不小心參悟了下天地之道。
“尊者為何不用障眼法?”總比傻站在那裡被人圍觀好吧。
“不敢…”浣劍尊者悶悶的回答,“障眼法只是讓凡人不可見,若是有人衝撞過來,又待如何?我固然能使鬼打牆似的法術,讓人不得近,但小徒為何看見糖餅就參悟起大道來,我一點也不知道,那賣糖餅的要是走了怎麽辦?”
“……”
這可真是,要命!
釋灃從來不覺得他會與魔道第一高手有什麽共同感慨,現在看來這點需要糾正。
“話說回來,令師弟是為了什麽,忽然參悟?”浣劍尊者雙眼發亮的問。
“……”
還是沒共同語言比較好,浣劍這家夥感概再多,也只是為了看熱鬧。
“不勞尊者費心。”釋灃淡淡的說。
浣劍尊者不以為意,輕聲而笑:“只怕過一會,釋灃道友就不這麽想了。”
釋灃皺眉:“尊者此言何意?”
浣劍尊者嗤笑了一聲,慢吞吞的從袖裡摸出一個盒子,打開後,將一物隨手往地上一拋。
竟是隻嬰兒拳頭大小的青色海蟹。
它鑽進桌底,鉗子哢嚓哢嚓捏著,隨即興奮的向陳禾爬來。
浣劍尊者給它施了個障眼法,避免被茶樓裡凡人看見,只見海蟹徘徊在陳禾腳邊,因為釋灃護住師弟的靈氣壁障而不得入,便返身往外爬,橫衝直撞,來回幾次,釋灃逐漸看出問題,這螃蟹爬的,正是陳禾走進茶樓的路。
“龍涎蟹,南海之物,喜好各種異香,巢穴中多有收集珍貴的深海龍涎香,故而得名。”浣劍尊者慢悠悠的說,“釋灃道友,令師弟怕是被人下了只有異獸才可嗅見的追蹤香呢。”
釋灃神色冷厲,一揚手,將青蟹隔空抓在掌中。
親自一試,果然看到這螃蟹跌跌撞撞爬過去,抱著陳禾的鞋履不放了。
這燈節一夜,街上人潮湧動,摩肩擦踵,到底是誰——等等,鞋底?師弟有,但是自己卻完全沒有的香氣?
“擂台!”釋灃沉著臉,一字字說。
這是唯一陳禾去過,他卻沒有踩過的地方!
“釋灃道友,你我所見略同啊!”浣劍尊者笑眯眯的說,“只是不知是一座擂台有,還是所有擂台皆有!先前看熱鬧時站得遠,竟沒發現,現在本座要去查探一番,令師弟安危——”
浣劍尊者話還沒說完,只見螃蟹忽然松開鉗子,連滾帶爬的撲向剛進茶樓的一個修士。
那人面容普通,身形模樣,在釋灃與浣劍尊者眼裡,卻有一分熟悉。
——那是,足足看他跟陳禾打了半個時辰,身高臂長什麽的,不熟悉就怪了!
浣劍尊者詭異的笑起來:“釋灃道友,好運氣啊!比令師弟身上香味更濃的…”
“當然是在擂台上站得更久的人。”釋灃冷冷說。
作者有話要說:詹元秋,你的人生,就這樣被一隻螃蟹改變了【大霧】崩壞小劇場
【就是這樣一丁點,仿佛蜻蜓點水的碰觸。
每個漣漪都十分微小,卻在心湖裡一圈圈蕩開,滋長著那不可說的情劫妄念。】作者:咳,今天的科普是蜻蜓點水,大家都知道蜻蜓點水是在幹啥,所以蜻蜓點水=生子文眾人:破壞氣氛罪無可恕啊(磚頭雞蛋一起扔)
作者:讓你們以後再也無法正視“XX蜻蜓點水般吻了一下XX”這種句子……
【別信,本文絕對不是生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