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元秋是一個散修。
這樣的人在修真界很多,因緣際會,學了這非世俗的功法,卻又沒有更好的門路,買不起靈丹妙藥,甚至沒門路見到那些真正有大能為的化神大乘期修士。
浩劫之戰後,修真界上乘功法不斷失傳。
古荒大陸分崩離析,那遍地靈草,隨處可見煉器好材料的生活,也就一去不複返。
過了八千年,現有的各大宗派,都已經是重新摸索出的參悟大道法門,與上古功法截然不同,修真界早已不是當年鼎盛之景。
那些散修,也隻得汲汲營營,為些許蠅頭小利而爭。
日子實在糟糕,有些散修三五成群的聚集起來,互為援助。那些底層修士,為罕見靈藥大打出手,為一根功法殘簡摯友反目,都是尋常。
這導致高階修士更加瞧不起這些人,視之為恥。
散修往往沒有丹藥,只能硬挨到傷勢好轉;沒有好功法結丹時險些走火入魔;連想進大宗派山門裡的集市,都要費一番力氣;同樣的物品同樣的出價,有門派的修士能買到,散修不能。
這種種難處,詹元秋都領受過,他孤身一人,獨自苦修。
好在,他已經算熬出頭了。
金丹後期的修為,在散修裡已是首屈一指,對於這等修為的人,小門派願意放下成見,改顏相向。
詹元秋學的甚至不是什麽成系統的功法,而是煉器殘本,領他入門的師父,也是個散修。據說年輕的時候,在蜀中一帶獲得了半本淬煉法器的手抄本。
來歷不可靠,也許是斷絕的門派典籍,也許他人揣摩古早之前鍛造法器的筆記,反正是無主之物,詹元秋師父得了這玩意,一直視若珍寶,只是他連材料湊不齊,更別說一試了。隻盤算著將東西賣掉,換一些有用的寶貝。
可惜的是,這淬煉法器的秘訣,大門派不屑一顧,小門派見是殘缺貨,也不想要。其他散修能出的價,簡直是糟糕它的價值。
於是身懷寶物,卻用之不得。
還遭了人窺伺,一番纏鬥,詹元秋的倒霉師父重傷遁逃至鄉野村間,一戶鐵匠家裡。
這鐵匠姓詹,造農具打獵叉什麽活計都好,家裡不愁吃穿,隻愁自己的兒子先天不足,病病歪歪。
身懷淬煉法器殘本的倒霉修士,被鐵匠救了,醒來一看,這體弱多病的孩子根骨竟然還不錯,反正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就把基本吐納功法相傳,又教讀書認字,不至於目不識丁。
甭說詹元秋那做鐵匠的父親,就是他那倒霉蛋師父,最初也只是期望他身體康健。
因傷勢頗重,又無藥可醫,幾年後,詹元秋的師父就死了。
約莫也覺得一生窩囊,竟是什麽話也沒留,倒是詹元秋整理遺物的時候發現了那淬煉秘法殘本,山野小兒,竟把這個當成了打造兵器的鐵匠絕技——只因太平盛世,普通鐵匠只會造農具,懂得鍛造刀劍的,那身份立刻不一般了,在官府都有登記造冊的,可以為軍隊效力,每年還有俸祿拿。
民間私造刀劍的大匠,也是有的,根本不用在鄉野熬日子,直接去郡縣大城,造一爐刀劍,供得上一年花銷,這前途亮堂堂的,簡直是詹元秋夢想的生活。
於是,他子承父業,繼續做一個山村鐵匠後,閑暇時很認真的琢磨學習“打造兵器”的辦法,各種珍稀材料他看不懂,以為是城裡才有的,所以也不當回事,直接換了鐵來試。
一年,兩年,十年…加上本來就有煉氣初期的底子,詹元秋的力氣越來越大,平常打造出的東西越來越鋒利精巧,與別的鐵匠不同,並沒有生成五大三粗的樣子,身高七尺有余,目中神光內斂,一拳能砸死山豹。
只可惜一把兵器都沒成功造出過(當然啦,凡鐵哪能經得住修真界秘法鍛造,反正報廢的材料也能造農具,詹元秋全不在意)。
直到某年,山中獵戶撿到一塊奇怪的礦石送來。
色澤銅黃,拇指大小,卻十分沉重,礦石斷面鋒利得可以切斷鐵叉。
詹元秋隨便塞進爐火裡,卻怎麽也熔不化它,於是他腦子一抽,想起鑄造神兵利器的大師,都要用人血祭劍,劍才能成形。
他也搞不清到底什麽時候灑血,是出爐灑,還是一直灑……
仗著身強體健,每天一小碗血往爐火中澆。
當時他不知道,這塊礦石就是鑄造飛劍的上好材料庚金,如果庚金有靈智,只怕得感動委屈到哭——凡火怎麽可能熔得了它?
一個築基期修士用凡人的鐵匠爐,使上好的淬煉法鍛造一塊庚金?
這是鑄法器麽?這是折磨材料吧!
現在每天澆血,終於有靈氣了,被火烤了不知道多久的庚金立刻就將它吸收得乾乾淨淨。就這樣,詹元秋誤打誤撞,逐漸將庚金與自身靈氣相融。
在劍成形的那天,他突然進入了物我兩忘的境界,稀裡糊塗的築基了!悟道了!
拿著他師父的遺物,詹元秋很容易找到散修們的圈子,崩潰的知曉了世上沒有武林高手,也沒有打造絕世神兵的大師,那些傳說中的高手與大師都是修士。詹元秋隻好糾正了理想,丟掉了鐵錘風箱火爐,村裡的詹鐵匠從此神秘失蹤,多了一個背著半成品劍胚,四處遊歷的散修詹元秋。
他漂泊天涯幾十年,從只是認得字,到學識淵博;從進城就傻眼,只會東張西望嘖嘖稱奇的鄉巴佬,成為神態從容,談笑自若的世外高人;從一個沒見過銀子,絹緞綢紗都分不清的鄉野鐵匠,變成身披羅袍佩劍持扇的翩翩公子;從沒有半點修真界常識,被真相打擊得頭暈眼花的傻瓜,晉升為距離元嬰只差一步的修士。
塵世浮華,世情薄紗。
有人被磋磨得失了銳氣,失了原則,失了心智,唯知利益。在機緣法寶好處面前,親朋反目,道侶相殺。
有人卻像濁水裡篩撈上來的金沙,鑿開山石後取出的玉璧,璀璨生輝。
詹元秋這次來京城,正是需要一個適合的地方,準備化嬰。
大報國寺的供奉待遇不錯,寺廟也比白山書院清靜一些,於是他上了擂台,連贏數人,本來以為等不到好對手,只能成為大報國寺供奉後,與魔修去較量了,沒想到——
詹元秋一邊思索陳禾的招數,一邊跟著擁擠的人潮前行,不知不覺,竟在大街上徘徊了一整晚。
等到醒神時,赫然發現天空微明,這熱鬧繁華的一夜就要過去了。
“難得的好對手啊。”詹元秋感歎了一聲。
陳禾跳下擂台後,詹元秋被石中火發威的景象驚得愣神,等他想去尋覓陳禾行蹤時,發現對方已泯然於人群之中了。
恰好大報國寺的和尚忙著救火,詹元秋也收了劍,趁機跳下擂台,隨意選了個方向去追。
就是不知報國寺的和尚今晚本來心情振奮,以為能網羅到兩個身手高絕的供奉,結果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沮喪模樣!
詹元秋越是細想昨夜那場比鬥,越是肯定陳禾沒有與人鬥法器的經驗,也沒什麽與人交手的經驗。陳禾是在比鬥過程中,慢慢熟稔起招數的。
除了放出靈氣,佯裝武功的法門外,那凌厲果斷的一招一式,看起來像是凡人邊疆軍士學的搏殺術,只是要高明得多。
詹元秋甚至感覺到陳禾身上有難以掩飾的——煞氣。
那種經年累月與悍猛凶獸殊死搏鬥,而沾染上的煞氣。
這讓詹元秋心神震動,不禁想到了自己還是一個鐵匠時,因為經常出入山林,遇到猛虎野豬山豹,久而久之,也是這樣滿身的煞氣。
只是陳禾的煞氣濃烈很多,讓金丹後期修士也感到心驚,詹元秋差點懷疑陳禾是南疆蠻荒群山裡走出來的人。
這種誤會,生出一股由衷的親切,讓詹元秋更想結識對方了。
不過——這世間的緣分,大抵如此。
徘徊一夜的詹元秋自嘲的笑了笑,覺得大概是沒這個緣分。
也罷,昨夜一戰,他雖輸得慘淡,卻也收獲良多。
詹元秋很快就釋然了,抬頭看見一家茶樓,於是準備進去坐坐。因為他要改變原先計劃,不去做什麽供奉,也不急著化嬰了,準備離開京城,找一處安靜的地方好好參悟所得,再次淬煉長劍。
孰料,他剛剛踏入茶樓,還沒走到座上,就感到雲履上一緊。
“……”
低頭,什麽都沒有。
鞋面的緞子被不斷拉扯,還被什麽東西夾出皺褶,好像有個小東西鍥而不舍的想把詹元秋的鞋子,從他腳上扒拉下來。
真是出鬼了!!
因沒感覺到危險氣息,詹元秋也沒動殺心,只是將袖一拂,靈氣散開。
——浣劍尊者施加的障眼法很牢固,詹元秋破不了。
但是散開的靈氣,很明顯的遇到障礙物,在詹元秋眼中,勾勒出這“偷鞋大盜”的模樣:一隻拳頭大小的螃蟹!
詹元秋頓時懵了,他完全不知,京城茶樓裡怎會出現一隻隱匿術上佳的螃蟹!還是正月燈節,積雪未融的寒冬!
同時他也感到好笑,這遭遇太離奇了。
詹元秋隨便找了個空桌,招呼夥計上茶點後,彎腰摸索了一下,穩穩的抓住螃蟹背甲,將這個還在努力扒它鞋子的小東西舉起來:“小家夥,你打哪來?該不會是鍋裡吧?”
說著他就笑起來。
“一個會隱形的異種螃蟹,從酒樓廚房逃出,歷盡千辛萬苦(燈節人潮洶湧,沒被踩死簡直就是奇跡)終於逃脫,結果爬進了茶樓。因為沒有窩,所以看中了我的鞋子?”
詹元秋用真元逗弄螃蟹鉗子,雖然看不見,但他還是頗有興致。
他去過很多地方,知道螃蟹喜歡挖洞藏身,海邊沙灘上,也常見螃蟹躲在空的海螺殼裡。
詹元秋從儲物袋重新摸出雙鞋,飛快的換上,將空的鞋子踩在腳邊,然後彎腰松開手,靈氣果然探查到螃蟹爬過去抱住鞋子不放了。
“哈哈。”他愉快的低笑,“小家夥拿了我的東西,跟我走怎樣……咦?”
詹元秋疑惑皺眉,順著螃蟹拖著鞋子爬動的方向——抬頭,對上了一雙發亮的眼睛!
“……”
詹元秋看著自己的鞋子被拖到浣劍尊者桌下,那螃蟹好像還抓著鞋子,努力往浣劍尊者身上爬,饒是他見多識廣,也忍不住尷尬起來。
“這位前輩。”
看不出修為高低,又有這麽一個奇怪的“寵物”,應該是同道中人。
詹元秋尷尬的站起來,拱手道歉:“失禮了,能把鞋履還給在下嗎?”
釋灃默然,他護著入定參悟的陳禾,旁人根本看不見。釋灃自詹元秋抓起螃蟹,自言自語給螃蟹編造傳奇經歷時,就看到浣劍尊者眼睛發亮。
——有種想為這年輕散修歎息的感覺!
讓浣劍尊者感到有趣,對了浣劍尊者味的人,也不知道會被折騰成什麽樣。
對了,這散修還用劍,簡直就是……
釋灃搖搖頭。
他看了一眼陳禾,雖然惋惜詹元秋即將面臨的遭遇,他還是淡漠的裝作不認識浣劍尊者,不出聲,見死不救。
“小子,你得罪了本座,還想誘拐本座的玩物,哼哼。”
浣劍尊者輕描淡寫的一揮袖,詹元秋頓時跌坐在位上,動彈不得。
作者有話要說:詹元秋想結識陳禾,就是想找個一起進步的好同學→_→沒什麽其他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