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後,陳禾摸摸耳根,發現還是熱的。
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不慌不忙的隨著燈節散去的人群,走到了城門附近。
時辰還沒到,等著出城的人都三三兩兩在小攤上坐了吃點填肚子的東西。有的是正月初八剛過就要出遠門的行商,更多的是昨夜進城來看燈的百姓。
京城居,大不易,客棧不是人人都能住得起的。
街道兩邊的燈籠被取下,天色微明,攤販揭開的鍋冒出大團大團熱氣,像黑暗裡飄浮的迷霧。
陳禾走之前,釋灃隨手塞給他一個儲物袋。
他伸手略一查探,發現裡面有衣服鞋履,有幾瓶靈丹,還有一些散碎銀錢。
陳禾不著痕跡的朝後望了一眼,白霧中,人影幢幢。
——師兄說他會在不遠處跟著,那就肯定在,釋灃是不會騙他的。
陳禾選擇性的遺忘了年前釋灃說去河洛派山門修真集市,其實是到浣劍尊者家搶蜃珠這件事。
想到釋灃暗中看著自己,陳禾就顯得更從容了一些:在意中人面前竭力顯擺自己,亦是犯情思的人常乾的傻事。
驢肉火燒的香氣,一縷縷的往鼻子裡鑽。
陳禾不動聲色,半晌沒忍住瞥了一眼。
以他的心境修為,本不該被凡間吃食擾動心思,主要是水寰谷山壁困戰四十年,滴水不進點米不沾,沒有誘惑,適得其反。
再加上陳禾辟谷,是在前往豫州的路上,原先按照釋灃的意思,準備在陳禾滿十九歲後辟谷,孰料趕上去歲豫州大旱。
他們跟著流民來到豫州城,這一路上,剝樹皮啃野草吃觀音土的淒惶,陳禾都看到了。縱然官府賑災及時,沒鬧出餓殍滿地,易子而食的慘象,也足夠讓陳禾沉默。
他們師兄弟有銀錢,再貴的米也買得起,他們是修真者,普通百姓費勁捕獲的飛鳥野獸,他們能輕易抓到,但何必這麽做?修道人不乾預天道生死,也救不了這麽多人,但可以不吃!因為多吃一口,旁人就少了吃這一口的可能。反正修真者能辟谷,餓不死。
陳禾沒做好準備就辟谷了。
如今金丹後期,真元穩固,有靈氣滋養,完全用不著吃東西,但好奇心是無法遏製。
北方的驢肉火燒,南疆雲州可見不著。
大鍋裡煨著香噴噴的肉,湯汁誘人。
陳禾想了想,覺得自己還是改改這“想”吃的毛病比較好,他努力忽視別人手裡的驢肉火燒,穿過繚繞的白煙,走到另外一處攤販前,喬裝一個要趕路準備乾糧的人,摸出幾枚銅板說:“十個饃饃,包起來。”
“喲,客官,真不巧吶!”蒸籠前的攤主搓著手笑起來,“最後幾個饃,剛才那位大嬸丟買走了,得等下一籠!這城門馬上就要開了,您要是等不及呀,買個肉包走,頂餓!”
陳禾身後的人們,一聽攤主這話,立刻轉身走了。
開玩笑,肉包的價格與饃饃能一樣嗎?
乾饃能做路上乾糧,涼掉沒事,壓扁了也沒事,肉包呢?
半刻鍾後,陳禾面無表情的出了城門,懷裡揣著桑皮紙裹著的三個肉包,暖融融的,心裡卻在暗樂,不知道釋灃看到他買這個,會是什麽表情。
“……”
釋灃的心情,有點微妙。
出城引誘循香追蹤的人動手,是他們商量好的計劃。城中人多眼雜,為了避免對方再鬧出“當街殺害大報國寺和尚”的伎倆,索性離開繁華街市,偏僻處也好動手。
只是釋灃剛對師弟說,不要在意,過他想要的生活。
陳禾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買肉包。
——肉包這麽好吃,都能成師弟執念?
釋灃思來想去,覺得還是黑淵谷主偷包子,長眉老道眾人在陳禾小時候屢次三番騙肉包的行為,陳禾十五歲時翻蒼玉球後狠狠記下了,以至於到現在都對肉包這麽惦記。
果然,因陳禾記不得,放任那群老不修胡鬧,甚是不妥。
釋灃遠遠看著陳禾出城門後搭上車馬行的一輛車,他四下看了看,沒發現什麽異樣,慢慢踱過去,見是前往曲雲縣的馬車,也是去豫州的方向。
佯裝,就裝到底。
陳禾氣定神閑的靠坐在車壁上,車裡並不開闊,勉強能坐六七人,付了銀錢後,沒一會車上就坐滿了人,除了一個帶著孩子的鄉裡婆子,其他都是遊手好閑來京城看熱鬧的閑漢,攏著袖子侃得好不熱鬧。
陳禾閉目不語,旁人也隻當他在打瞌睡。
沒多久,拉車的兩匹劣馬就在一聲吆喝裡慢吞吞的行走起來,陳禾靜心凝神,對旁邊喧嘩充耳不聞,感受著來來往往的進城與出城的人,還是太熱鬧了些,不是動手的好地方。
——以及,沒找到釋灃。
果然實力還差得遠。
北玄派上古功法,更善於感受天地靈氣的變化,如果陳禾願意,都能去跟河洛派搶生意。給人望個近日氣運什麽的,少說也有百分之五十的準頭。
只是大多數人,一般也遇不到什麽大事。
滿大街的人,也不見得有一個鴻運當頭或血光之災特別明顯的,與其看相,去藥堂坐診更好,至少望聞問切的第一條能力不錯。
陳禾的思緒從北玄派祖上有沒有藥師神醫,一直飄到他從沒見過的師父南鴻子身上。
素日他是不敢提的,因為這與釋灃的過去有關。
如果不是長眉老道說過南鴻子的生平,陳禾可能到現在也不知道南鴻子的半點事跡。
在陳禾看來,南鴻子大概才是真正的悟性上佳。
沒有修真界功法,沒有指引,被關在天牢幾十年,一朝頓悟,看破世情,以武入道。
只是——
這樣的師尊,是怎麽死的呢?
長眉老道話語中,都是傳聞,顯然與南鴻子不熟。
浣劍尊者也沒提過南鴻子半句話,黑淵谷裡的人就更不要說了。
陳禾只能猜測這位他無緣一見的師父,揣摩南鴻子的性情。
嗯,既然會賞識,會收釋灃為徒,這眼光一定是好的!陳禾篤定的想。
釋灃平日裡甚少提到南鴻子,但只要提到,語氣都是敬重的,讓師兄敬重的師父,肯定是好師父!
尤其那句“世間沒有拖累你的人,只有你選擇的,對你最重要的人”!
陳禾耳根又有些微微發熱,他覺得師父南鴻子,是心智清明,有情有義的人。看破世情,並非藐視七情,分得出輕重緩急,眼光也好,行為必然也沒有任何差池。
北玄派的掌門,縱然是最後一代,亦是不會讓人小覷!
陳禾心裡感歎一聲,隨後那個被他深埋的,頑固的疑問無法遏製的冒了出來:這樣的南鴻子,這樣的釋灃,還有師兄兩個徒弟…三十年前北玄派到底是怎麽覆滅的呢?
看來以後要打聽打聽。
陳禾下意識覺得,大雪山神師涼千山,肯定充當了不太好的角色,這才讓釋灃對他十分厭惡,涼千山的語氣也有幾分奇怪。
不過涼千山應該不是罪魁禍首,否則釋灃早就乾掉他了。
北玄派與乾坤觀同在大雪山上,如果北玄派出了什麽事,乾坤觀的涼千山。不可能一無所知。北玄派走了,他們還能獨佔大雪山呢。
陳禾這番深思,只是對死去的師父,有朦朧的好感與敬重,在追憶的同時,希望為北玄派報仇。誰讓那些仇人,如此深的傷害了他師兄!
他並沒有想到,真相遠比他猜測的慘烈悲涼。
“哢。”
車輪碾到什麽,卡住又劇烈顛簸了下。
陳禾也在同時睜眼,唇邊帶了抹譏諷笑意。
等的人,來了。
車夫吆喝著下車查看,車裡的人因顛簸紛紛探頭。
他們的動作,就凝固在這瞬間——結界。
陳禾慢悠悠的跳下馬車走出數丈遠,天光已然大亮,路兩旁都是農田,冬季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
數道寒光貼地閃現,快而鬼魅般的身影,將陳禾圍在中間。
“什麽人?”陳禾裝模作樣的厲聲問。
交手間,他已感覺到,這全是魔修!
戴著鬼面具,穿著黑衣,用旁門左道的法術,一動手就殘酷的殺招。
數個拳頭大小的骷髏頭拋在半空中,發出鬼哭狼嚎的聲音,擾動心神。漆黑的彎刀散出蒙蒙灰霧,氣味腥甜。
普通修真者遇到,大驚之下,必然發出真元推開這群魔修。
陳禾卻用極快的速度,貼身擦了過去——
古荒凶獸帶毒氣的多了,陳禾早就練成動手時隨意閉息的習慣,縱然有不慎吸入的部分,百竅通玄術不能排出體外,喂石中火也是好選擇。
陳禾伸手一握,火焰離掌而出,瞬間吞噬了一個黑骷髏。
轉身,青黑色夔弓在手,順勢引出火焰裡骷髏翻騰的黑氣,凝聚成一支箭,火焰摻雜的靈氣為弦,扣手而發。
那黑源魔氣被燒得嚎啕,一旦逃脫,那速度比陳禾驅使得還快,狠狠扎進了一柄寒霜劍中。
這柄劍無聲無息來到陳禾身後,原是要趁陳禾真元推開魔修時,趁機偷襲,沒想到陳禾返身就是一箭,還是借骷髏魔氣而生的黑箭,兩下撞擊,銳利的劍鋒霎時一抖,寒霜劍片片碎裂,黑氣一路蔓延。
偷襲者慘叫一聲,雖然及時撤手,魔氣還是侵染到他經脈中。
手掌霎時泛黑又烏青,只能拚命運氣逼出。
那邊陳禾已經輕輕松松的扣肩、錯骨,折臂,橫踹——一群魔修橫七豎八的倒下了,只剩下法器還嗡嗡的在天上飛。
“金丹後期,金丹期,築基期…除了四個金丹期,其他全是築基期?”
陳禾眉頭緊皺,這幕後黑手也太小看他了,就派出這等實力的人手追殺他。
“還不如詹元秋呢!”
難怪師兄都沒現身,隻隱蔽在旁邊閑閑看戲就行。
好歹詹元秋那邊是兩個金丹期和尚玩自爆,準備坑他。
——當然啦,對付詹元秋,季弘早有計劃,陳禾你是半路冒出來的變數。
陳禾挑開那些魔修臉上面具,眼神呆滯,又是受控制的人。
“咦?”
陳禾拎起那個差點挨了他一箭的偷襲者,對方正一臉恐懼的盯著他。
“很好,有個能說話的!”陳禾隨意的一捏手指,火焰在他掌心歡快的跳躍,他就像搓元宵那樣隨便捏動,笑嘻嘻的問,“閣下從哪裡來?與我有何怨仇?”
“……”那人吞了吞口水,四下張望。
“他們都是魔修,只有你不是。”陳禾慢悠悠的問,“而且你修為最高,不問你,你說我問誰?”
那人看到躺在地上的魔修,明顯呆滯的模樣時,心有余悸的抖了一下:“我,我不知道…前輩!我是被控制的,我也不知道怎麽就來到這裡,魔氣侵入經脈險些毀我道基,我才清醒過來!”
“我不是前輩。”
陳禾沒好氣的用刀背拍拍這家夥的臉。
那刀是魔修用的,黑漆漆,帶毒,這人臉立刻就灰了,恐懼的慘叫:“饒命!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你能找準時機偷襲,心智被迷,也是有限,不說出來,今天你就葬身此地吧!”陳禾那一身隱約的煞氣,說起這話來,威脅感十足。
“我…我是大雪山弟子,被派到京城來負責傳遞消息的。”那修士顫抖著說,“我原是待在白山書院,三月前,浣劍尊者府上潛伏的同門秘密傳訊,讓我去老地方碰頭,我按時去了。後面發生的事我就迷迷糊糊了!我說的是實話,我隻感到是師門有令,讓我行事,殺了你,然後——”
說著神色驟變,因為後面竟然沒有其他命令的記憶了。
這明顯是送他去死,修士猛地抓向陳禾,卻被陳禾退一步避開,他栽倒在地,嘶聲叫嚷:“這些魔修看起來就是被大雪山音術迷惑,不是一般的迷魂術,指使控制我的可能也是!大雪山——”
陳禾忽然感到肩上一緊。
“師兄?”
釋灃面無表情的拉著陳禾退後。
那修士連慘叫都沒發出,已是金丹碎裂,血肉橫飛,真元爆炸時,把周圍的魔修都卷了進去,眼見地上血汙遍地,一個活口都沒了。
因釋灃重新布下結界,馬車上的人仍是一動不動,毫無所覺。
“師兄…他不是已經清醒,為何還會自爆?”
“他想要說出控制他的人,自是沒了活路。大雪山音惑之術,好比跗骨之蛆,掙脫不出這種影響的人,想要吐露秘密,就會這樣。”釋灃拂袖,地上泥土自動翻起,將屍體深埋了下去。
橫流的血跡,被積雪一衝,也淡了。
“走吧,或許還有第二波追殺者來。”
“哦。”陳禾走向馬車。
“等等。”
陳禾停下,茫然回頭。
“在下一個村鎮就下馬車罷,雖然修真界魔修正道爭鬥,都避免牽扯到凡人,但這些人已神志不清,乃亡命之徒,你早日離開,免得殃及凡人。”
“嗯。”陳禾答應。
“還有,把肉包給我吧。”釋灃無奈的說,“你將它塞在懷裡,馬車裡的小孩,聞著香氣咽了一路口水,你都沒注意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