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禾始終沒等到第二波追來的人,他停留在一個小鎮上,在客棧要了一間上房,將換下來的衣服全部毀去。
然後盤膝打坐,用真元引出石中火,竄出體外,百竅通玄功法練上個十八周天,就算有殘余迷蹤香味,也被燒得乾乾淨淨了。
再一睜眼,翌日天光大亮,神清氣爽。
房間內空無一人,只有桌上有一疊熱氣騰騰的肉包。
“……”
陳禾第一次感到,師兄算好了他什麽時候收功蘇醒,還將吃的準備妥當,他卻一點都不、高、興。
昨天他沒將肉包給釋灃,而是直接上了馬車。
取出來自己吃了一個,又遞給那孩子。
陳禾的障眼法外貌大概看著不像壞人,帶著小孩的婆子推辭幾句後,也就道謝接了過來。小孩子長身體餓得快,肉包雖說涼了,小孩還是雙手捧著吃得津津有味,臉上都沾滿油漬。
倒是當時陳禾越吃越慢,犯愁不已。
——難道自己小時候也是這樣吃肉包的?
現在想來,如果這是真的,那也難怪師兄誤會自己愛吃肉包。
陳禾盯著肉包發呆半晌,忽然很想回黑淵谷把那箱子玉球找出來再仔細看看。他默默的就著攤開的桑皮紙,重新將肉包裹好,這次直接塞進了儲物袋。
走出客棧,結算房錢時,陳禾聽到有住店的人在與夥計爭吵。
“你這客棧不乾淨!鬧鬼!”
“大正月的,怎麽說話的你!”掌櫃也急了,這話是能胡說的嗎?
“誰胡說了!”住店的是個黑瘦漢子,也氣得不行,一拍桌就嚷嚷,“昨晚我睡得迷迷糊糊時,隻覺得忽冷忽熱,抬頭又看到走廊盡頭好像有什麽火光忽明忽暗!詭異極了!”
“我看你這廝存心鬧事!”
二樓走廊盡頭是上房,這漢子住得卻是最差一等的通鋪。
“你那房裡八個人,怎地其他人都沒瞧見?”夥計怒問。
“我睡在窗邊!”
“講你胡說,還非要亂扯,走廊盡頭住著的這位客官都沒說話,八成你做夢呢!什麽人啊!”夥計嫌惡的拍拍被拉扯的袖子。
那漢子狐疑的盯了陳禾一眼。
陳禾:……
昨晚明明記得有布下隔絕陣法,怎會練功的時候被人看見石中火?
石中火靈氣匱乏,他修練一晚上,火球都像夢遊一樣,被他真元拖過來拽過去,完全沒有醒。
醍醐灌頂的常識似乎提過,凡間有人,天生就開了靈竅,能見不尋常之物。
難道隨便住客棧就遇到了一個?
陳禾沒吭聲,付完房錢就走了,他已經被季弘與潛伏在京城的幕後黑手這碼子事,折騰得已經不願相信任何巧合。
出了客棧,寒風灌入肺腑,竟有些說不出的痛快。
“…那客官也古怪得很,正月出門,連個行囊包裹都沒有…”
“大概是傳聞裡的江湖俠客吧!”
幾縷細細的話語聲傳來,饒是陳禾不動如山,也差點腳下一絆。
他沒有過多的掩飾,正是想要讓追蹤者快點找過來呢!哪知道修真界的前輩們也太盡力了,把江湖闖蕩的生涯編造得惟妙惟肖。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他連個謊話都不必想,不必說,旁人已經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陳禾隻好揚長而去,免得被那些想看“江湖俠客”長啥樣的百姓圍觀。
出鎮沒走多久,陳禾就感到有人在跟著他。
——當然不是釋灃,師兄的實力他怎麽能看得透?
陳禾瞥了一眼,發現就是客棧裡那個嚷嚷著有鬼的漢子時,心裡差點冒陰謀論。可這青天白日的,好走的路又只有一條,總不能因為別人跟你走一條道,就硬說人家跟蹤吧!
恰好路邊出現一座樹林,陳禾想也不想就避了進去。
冬日樹葉落光,枝條堆滿積雪。
那漢子不見了陳禾身影,遠望這條道上又空空蕩蕩,踟躕了一下,也撩起皮袍,踩著積雪鑽進林子,還東張西望的找陳禾。
就在陳禾扣指欲彈出一縷靈氣,擊暈這跟蹤的家夥時,那漢子忽然直挺挺的往雪地裡一跪。
“……”
那人跪在林子裡,不由分說就磕起頭來,也不管陳禾還在不在這裡,只顧淒聲說:“前輩!大俠!求你救小人一命吧!”
陳禾默默看了他一眼,確定這家夥真的不是修真者。
所以,現在是什麽情況?
“小人原在關外漂泊,只是混口飯吃,談不上喝酒吃肉,卻也不缺衣少穿,都是虧了一幫兄弟互相扶持,誰知道驚。變突起!”那漢子雙目赤紅,又嘶啞著嗚咽,“一夜之間…所有人都被殺了,隻我因鬧肚子,不在馬隊中,逃過一劫。小人躲了七天回去,發現寨子也被人一把火燒了——”
話沒說完,就痛哭出聲。
陳禾感到肩上一暖,釋灃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後,搭上他肩膀將人往後攬。
“這人我們見過。”釋灃低聲說。
陳禾覺得耳朵癢癢的,差點掙扎起來,總算想到是師兄,又忍住了。
“哪裡見的?”陳禾問。
他在獲得蜃珠前,見過卻沒刻意去記的人多了。
“赤風沙漠外的荒原,往青石鎮,那群私鹽販子。”釋灃回答。
陳禾翻翻記錄,有點印象了,但隻依稀記得沒進鎮子,遇到了大雪山的人把路封鎖了找東西,最後還遇到了涼千山。
“私鹽販子裡的一個?”
“對,那個黃瘦子,二當家。”
釋灃的記憶力當然靠譜,雖說只是個凡人,但三月前剛剛見過,還同行一天有余,不會這麽快忘掉。
“這人認出我了?”
“自然不是…”
釋灃沉吟一陣,方緩緩開口,“大概是以為遇到傳聞裡的武林高手,想拜師學藝去報仇吧!”
“……”
原來師兄你也去聽過豫州茶樓的說書麽?
陳禾晃了下神,隨即醒悟這又是修真界謊話造成的常見後果,忍不住扶住隱隱作痛的額頭,低聲問:“此事應該與季弘無關吧。”
“除非那夥人本領通天。”
連他們師兄弟倆半路遇到的人,也能挖出來。
關外赤風沙漠,距離京城冀州,少說也有數月路程。將他們半路遇到的私鹽販子殺完,或者說將一個私鹽販子找出來編造謊話,有什麽用呢?
黃瘦子在凜冽寒風裡跪了一陣,發現林中一點動靜都沒有。
他擦擦眼淚,沮喪的站起來走了。
“老大,不是我不給你們報仇…兄弟們死得太慘…腦袋都被人捅穿了…”黃瘦子一路哽咽,一邊踉蹌的離開。
釋灃微微皺眉。
“師兄?”
“可能是修士動的手…”
“嗯?”陳禾抬頭,敏銳的問,“是他說的屍體腦袋都被捅穿?”
“是,修士下死手時多半如此,一來防止有人藏拙裝死,一來也是習慣,有人斷了氣,魂魄未散,還能抽得出記憶殘象。”
陳禾冷了臉,低聲說:“這些人也太狠。”
他看著黃瘦子背著包袱,蹣跚遠去的背影,又問釋灃:“為什麽會有修士對凡人動手,他們不忌諱因果嗎?難道是魔修?”
“魔修也不會輕易如此。”釋灃看著師弟說,“大抵分為兩種情況,其一是修士去報復之前的仇家,或者為了自己凡俗血脈,不惜因果也要找凡人的麻煩。”
另外一種——
“其二,就隱含蹊蹺了!譬如三百年前乾坤觀的人還沒來大雪山時,就惡意教唆一些低階弟子,與凡人爭利鬥勝。又好比,這些凡人無意中得到罕見的法寶,功法,甚至靈藥而不自知,這是極易招來災禍的,一些散修與魔修十分無德,什麽事都乾得出來。”
陳禾點點頭。
半天沒有等到釋灃再次開口,陳禾忍不住問:“難道就沒有事先知道一群凡人裡面會出現一個大人物,所以事先把他們乾掉的可能?”
釋灃失笑,這怎麽可能!
“那他將人殺了,是要背負大因果的,值得嗎?”
“不是凡俗裡的大人物,我說的是,以後會出現一位厲害的修真者呢?”陳禾特別認真的說。
“這可沒人能算得出來,修真者長存於世,本就屬逆天而為,想短暫看到氣運與隱約機緣還行,一眼就看出一個凡人將來會成為修真界叱吒一方的掌門尊者,這可沒譜!”
釋灃覺得甚是有趣,又耐心教誨師弟:“不然,大家還看什麽根骨收徒,全部去河洛派請人掐算,或者全部苦學易經,奔去一個最有可能飛升得道的小娃娃面前大打出手,搶著收徒,修真界還像話嗎?”
陳禾若有所思。
“怎麽了?”
“沒,我只是覺得…”陳禾悶悶的說,“那季弘的惡意,太過明顯,此番沒有繼續追殺我。倒像是沒準備好,太過倉促造成的,不然為何去殺詹元秋的人,都顯得計劃更嚴密些?”
“我們秘密前往京城,他自是措手不及。”釋灃倒是把思索重點轉移到詹元秋身上,“這兩人裝束氣質如出一撤,太過蹊蹺。”
“對北玄派與浣劍尊者深惡痛絕的,明顯是大雪山的人,音惑迷魂術倒也證明了這點。只是……他為什麽又要急著殺死一個散修?就像一群私鹽販子,為什麽會被修士殺死?”
“你覺得私鹽販子也是季弘…”
“那倒不是。”陳禾嘀咕了一句,抬頭,“師兄,我隻覺得這些事,用一種可能全都可以解釋。河洛派那個叫天衍的小道士說,他看得出我跟他一輩子都合不來,以後肯定有宿怨。凡人開靈竅可以看見鬼魂靈氣石中火的異常波動,沒準修真者,真能知道誰是自己一輩子的大敵呢?”
釋灃一愣,覺得師弟也太突發奇想了。
以後茶樓不能讓陳禾隨便去聽書,這都想的什麽呀!
可是瞧見陳禾目光堅定,極為認真的模樣,心一軟,就順著陳禾的話說下去,準備找漏洞告訴師弟,這是不可能的。
“修士處心積慮殺死凡人,是因為那裡面可能會出現一個他平生大敵?只是搞不清楚是誰,所以亂殺人,背因果也是覺得比起性命來說更值得?”
陳禾點頭。
“季弘將八尾狐引入豫州城,放出北玄密寶的消息,攪亂局勢,都是因為對我…或者你,有深深敵意?他想殺詹元秋,也是因為對方跟他很像?”
“不,也許是他知道,只有詹元秋那般模樣的人,才能獲得——什麽東西?”陳禾嚴肅糾正。
釋灃本能的想問是什麽東西。
隨即他神色一凜:“他想做浣劍尊者的徒弟。”
這事浣劍尊者說過,季弘想方設法引起浣劍尊者注意,又暗中控制魔修勢力,連大報國寺與白山書院都有他驅使控制的人。
釋灃與浣劍尊者不由自主的把這般隱匿行為,看做天大陰謀。
如果,這人,真的暫時隻想做浣劍尊者徒弟呢?
“他要殺的人是詹元秋?”師兄弟倆對視一眼,又不約而同開口,“詹元秋才是浣劍尊者的小徒弟?”
釋灃說完,自覺荒謬,哪有人看得見命數,知道誰是誰徒弟的!
陳禾還在喃喃自語,越想越是覺得有道理:“他只是迫不及待要殺詹元秋,八尾狐來到豫州城,惹出亂子,大過於八尾狐會來殺我的可能,所以…師兄,我們注定是詹元秋的幫手?到底是幫詹元秋拜師的人,還是詹元秋日後的好友?”
釋灃的臉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