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將中天。
陽火的氣息最弱,胖火球懶洋洋的躺在沙坑裡,橢圓弧形面一鼓一鼓的律動。
陳禾瞧它一眼,無趣的扭過頭:“師兄,我們能把這家夥丟掉不管嗎?我一點也不在乎修為能不能提升。”
釋灃拍了下陳禾的腦袋,眼神裡的意思很明確:別想偷懶!
陳禾隻好爬起來,走到距離沙坑邊不遠的地方,忽然想到什麽,又跑回釋灃身邊。
先將那件充作披風的紅色外袍整整齊齊疊好,然後掏出兩顆玉球放在上面,陳禾將它們推給釋灃時,戀戀不舍,好像把身家性命托付出去一樣。
“……”
釋灃抬眼,發現陳禾還在脫衣服,頓時一愣。
外袍、單衣,中衣,這些釋灃親手給師弟穿上的衣服,陳禾甩甩袖子,一件件就迅捷離身,最後準備解腰帶的陳禾回頭,猶豫著說:“師兄,下裳我能不能不脫,隨便它燒?”
釋灃終於反應過來,他面無表情的指天空,提醒時辰不能再耽擱。
陳禾蹬開鞋履,赤足踩著沙粒,走到坑邊看似乎在打呼嚕的石中火。
紅白不勻的火球表面,流動的白色火焰佔據了上風,紅焰節節敗退,向內收縮。這番景象等到紅日東升,午時陽火旺盛時,就會翻轉回來。
“師兄,我準備好了…呃!”
陳禾話還沒說完,火柱已經衝天而起。
白焰撤離封印後,立刻如長鯨吸水般從四面流向釋灃。
周圍溫度迅速升高,被解除桎梏的石中火興奮的舒展著身軀,風中有焰沙,它迎風鼓動,不斷有沙粒被它吞噬,邊緣火焰愉悅跳竄著,它拔地而起俯視沙丘心滿意足。
子時對陽火的克制,讓石中火懶懶散散,沒有墜下火雨擴展火焰籠罩范圍。
閉目感覺氣息流動的陳禾驀然抬頭。
就是此刻!
手掌毫不猶豫的觸入火柱中。
受驚的石中火原地一竄,它發現是陳禾後,立刻發出比漏氣聲響數十倍的呼哧呼哧,就像一個破風箱,數丈高的火柱根本沒辦法蹭過去。
碰觸到陳禾的靈力後,石中火恍然,立刻化出一縷火苗,熱情的蹭著陳禾掌心。
就在這時,釋灃出手了。
陰冷的白焰衝天而起,似一張大網牢牢罩住火柱。
“唧!”石中火憤怒掙扎,它認出這就是之前捆著自己的東西。
白焰迅速蔓延,借著天時之利,很快就填滿了最後一處空隙,石中火徹底被困在白焰之中,唯一的出口就是陳禾所站的方向。
如果換了其他靈智初開的小家夥,現在必然委屈的投向主人懷抱,但石中火天性乖張凶戾,越挫越勇,狠狠的翻過身撞擊桎梏自己的羅網。
這種為主人擋在前面的動作,讓陳禾一怔。
——其實他不喜石中火,此物說起來是他的機緣,卻也是他的災禍。
縱然石中火認主也是身不由己,但這團三昧真火,最後將陳家焚燒成灰,還差點將整個雲州城化為火海,惹來這麽大的麻煩,誰會喜歡得起來?
陳禾又不是那些盼機緣,想實力想瘋了的家夥。
“哧啾啾!”石中火拚命叫嚷,變成火牆阻擋在陳禾身前,好像在催促他快跑。
它對釋灃始終有種莫名的恐懼,即使靈智被抹去大半,回到初生於天地時的心智,還是本能害怕釋灃。
面對拚命保護自己的石中火,再看遠處的師兄,陳禾有些啼笑皆非。
難道這就是收服石中火的過程?
陳禾終於放下對火球的成見,上前一步踏入火中,小心的用靈力融入火焰,再引導一部分火焰進入體內。
石中火誤將陳禾的行為看作是“要跟自己並肩作戰”,頓時趾高氣揚起來,轉過來繼續衝白焰尖叫,那種“我不怕你,我背後有人”的驕傲表露無遺。
——如果它沒有悄悄推著陳禾往後挪動,這宣戰姿態真是十分完美。
陳禾忍不住又想,師兄到底對它做了什麽,連天生凶物都被嚇成這樣,早知道師兄如此厲害,直接在黑淵谷就能找那些老不修報仇了嘛。
一團冷白色的火焰猛地衝入。
這陰冷氣息連陳禾都顫抖了一下,近距離感受到石中火的害怕。
火柱已經比之前縮小了三分之二,石中火不再亂吞焰沙,也不敢吃陳禾的靈力。危機之前,它只能拚命調動一切力量阻攔白焰。
就像被野狼追進木屋的旅人,總是恨不得將房內所有東西都搬過來堵在門口。
一場“艱難”的戰爭就這樣開始了,陳禾全神貫注的控制石中火,緩慢後退突圍,白焰步步緊逼。
石中火逐漸習慣了陳禾的靈力,每一分火焰都在被靈力緩緩滲透。
子時陽火不敵陰火,卻因為陳禾釋灃師出同門,堪堪擋住了白焰的幾次吞噬。於是石中火嘗到了甜頭,迫不及待的靠近陳禾,無師自通的順著經脈竄入丹田,主動融合靈力出來踢飛不斷騷擾攻擊的白焰。
時間流逝得飛快,子時已過,為了維持白焰的攻擊力度,釋灃只能跟著增強真元。
陳禾雙目緊閉,汗如雨下,全靠之前服用的靈丹支撐。
釋灃有幾次都不忍想要停下,但是看見陳禾還能站在那裡,又製止了中途放棄的想法。
他教導師弟多年,陳禾天賦根骨都不錯,修煉循序漸進,這番逼陳禾用靈力徹底控制石中火,也是無可奈何。
幸好此地是赤風沙漠,石中火聰明的激起大量焰沙做幫手阻擋白焰,分擔了陳禾的壓力。
陳禾強撐著,意念逐漸模糊,空洞洞隻感覺到靈力隨著火焰不斷調息運轉。
一周天,十二周天…
釋灃也在默默計算,等到三十六周天時,石中火就再也抹不掉陳禾的靈力痕跡。到時候再將石中火逼入陳禾丹田,這場漫長的對峙就會結束。
至於收服——都與陳禾靈力融為一體了,還能逃得掉麽?直接封印,等到陳禾結丹後再解除,都不必嫌它吵鬧。
陳禾慢慢垂下頭,一動不動。
釋灃知道他失去意識了,面上不顯,心中焦急。
恰在這時,石中火驚覺白焰已無聲無息圍住了整個沙丘,它即使丟下主人,也無法脫身。頓時長長的發出一聲泣音,忙不迭的鑽進陳禾經脈內。
釋灃身形一閃,比石中火還快的出現在陳禾身邊,準備接住暈厥的陳禾。
孰料還沒“完全藏好”的石中火驚恐哭嚎起來,竟然不躲了,焰光猛然一展。
見此變故,釋灃憂心陳禾沒有松手躲避,僅僅用真元擋住火焰焚燒,因為距離陳禾太近,釋灃用的只是真元,沒有木中陰火。
而石中火已經融合了陳禾靈力,與釋灃真元撞上,同源靈力劇烈變化。
釋灃瞳孔收縮,暗覺不好。
師門功法早就被釋灃練過了頭。
陽極陰生、晝盡夜出,元極涅毀。一門沛然清氣萬象具現的心法,愣是因為修煉到極致,自動轉成了生機盡毀的涅滅凶氣,簡直跟魔功有得一比。
可是陳禾修煉日淺,靈力生機勃勃。平日釋灃小心謹慎,現在陳禾失去意識,石中火驚恐中拚死一搏。
兩下接觸,就似一物的初生與死亡同時出現,無法阻止的相融到一起,劇烈顫抖後將空氣撕裂出一個漆黑漩渦,赤風沙漠的狂暴靈力也跟著一同湧入,各種遠古殘余的幻象頻生。
迷路的商隊絕望身影,被追殺逃入絕地的人不甘的怨恨呐喊,還有試圖在此修煉,結果走火入魔喪命的修真者。
重重幻象襲來,釋灃皺眉不為所動,隻緊緊的抓住陳禾。
忽然石中火顫抖的收縮了一下,也被漩渦吸住。緊接著各種靈力撞擊的爆炸聲驚天動地,待得煙塵散盡,釋灃赫然發現自己站在烈日下的沙漠中,孑然一身,陳禾不見了,石中火也消失。
這只是幻象。
釋灃冷眼看著自己正在沙漠中趕路,好像在追逐尋覓著什麽。
凝神靜心半晌,釋灃始終無法脫離這個幻象,他擰眉不解,再度睜開眼耐心觀察起這個奇怪的幻景。
禦風的法術,靈動的身形,幻象惟妙惟肖,就像自己真的在沙漠中飛掠一樣。釋灃甚至可以看見“自己”正認真檢查焰沙的不同,有規律的追蹤著一個未知物而去。
是在追石中火?
被吸空暴烈能量的焰沙,確實像是石中火經過的途徑。
如果不是釋灃心智清明,他可能真的以為自己丟了師弟,正在焦急尋找。
幻境都是這樣,最初像是俯視的角度,能看到真真切切的自己,還能看到自己的表情。大部分人心智不堅定,在發現幻境中的那個人是自己時,就不由自主的被吸過去,成為幻境的一部分,受到各種幻象的攻擊。
烈陽當空,無情的熾烤著赤風沙漠。
幻象裡的“釋灃”在一灘顏色不同的黑沙前停住,從裡面撥弄出了銀褐色碎片殘骸。
——這是一個修真者,而且可能是白骨門的魔修。
釋灃下意識的想,隨即又警覺,維持心境不波,冷眼看幻象的發展。
逐漸,他發現事情不太對了。他似乎並不是在俯視幻境,而是一個埋伏在沙漠裡,伺機攻擊修真者的凶物。
而幻象裡的“釋灃”,是其中一個追蹤凶物的人。
凶物十分忌憚“釋灃”,隻敢蹲在沙丘頂上,遠遠注視一眼。
“可恨!可恨的修真者!”
釋灃赫然聽到一個熟悉的稚嫩聲音,憤怒的自言自語,“我都已經逃到了這裡,還不依不饒。這次竟然還出現了連我都看不透修為深淺的高手。唔…我的傻主人,你在幹什麽?辟谷丹四天前就吃完了,這裡是剛才那個魔修帶的酒壺,你只能喝水。現在追蹤我們的人修為越來越高,他們根本不帶辟谷丹,又不是我不給你找吃的。”
“嗚嗚,我怕…你是誰,蟈蟈呢?池塘呢?”
釋灃心頭劇震,元神動搖,瞬間失去控制,再睜開眼時,發現自己真真切切的站在沙丘下——他已跌入幻境,成為幻象裡的那個自己了。
顧不上這個,釋灃憑著方才的記憶抬頭,果然在沙丘上看到一個蜷縮的身影。
雖然隔著很遠,修真者的眼力還是能一眼看清,那是個沒有衣服,髒汙的身軀上裹著火焰的少年,瘦不伶仃的,眼神充滿懼怕與迷蒙。
“不好,被發現了!”屬於石中火的稚嫩聲音忿忿叫了一聲,“笨蛋,快跑!”
釋灃僵硬的看著沙丘上那個似熟悉又陌生的少年倉皇逃走。
作者有話要說: 對,沒錯,這就是上輩子釋灃與陳禾的相遇——俗稱正確的相遇方式。
堂兄在後台一把淚← ←
如果釋灃徹底抹掉石中火的靈智【像木中火那樣毫無靈智】,這段記憶也就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