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那個魔頭了嗎?”
“沒有,聚合派今天又死了一人…明明已經提議,不要孤身在沙漠搜尋,避免那魔頭各個擊破,偏就有那些大門派之輩眼高於頂。”
釋灃佇立在沙丘上,望著毫無生機的棕黃沙海,敏銳的耳力讓他捕捉到兩個路過的修真者嗤笑的竊竊私語。
“瞧,那邊又有一個,還穿這麽顯眼的紅衣!”很明顯,他們也看見了釋灃。
“你瘋了,快走!”另一個修真者大驚,連拖帶拽的趕緊將同伴拎走了,“你知道那是誰麽?北玄派的人你也敢惹。”
“北玄派不是滅門了麽?”
“還缺一個人就全死光了,你說呢?”
“啊!”後知後覺的倒吸一口冷氣,遠去的聲音壓低後怯怯問,“血魔怎麽來了,不是有傳聞說他進了黑淵谷,進了黑淵谷的人還有活著出來的?”
“誰知道…”
聲音逐漸遠去,身陷幻境的釋灃低頭看自己腳邊蜷縮著的少年。
——以釋灃的能力,想抓的人還沒有能從他眼前逃走的。
赤紅火焰不甘心的跳躥著,少年滿身是沙粒,正因為烈日曬烤暈沉沉的縮成一團,有火焰裹著身體倒是沒被沙漠的陽光曬傷,但是各種深深淺淺的傷口依舊顯目。
有的像是樹枝劃出來的,石子割傷,還有的是刀傷。
最觸目驚心的是手腕腰背的青紫淤痕,完全是被人掐,經年累月才會出現這樣嚴重的大面積淤腫。
“你想怎樣?”石中火聲厲內荏的說,“殺了這個傻子,抹掉我的神智,得到三昧真火?”
釋灃雖然成為幻境中的自己,但仍理智的控制自己心緒波動,不言不動,任憑幻象自行動作。
一切都是虛假幻象,他師弟好端端的,身上哪有這些傷痕!
“不要裝了,我知道你們人類都這樣無恥,口口聲聲說我焚毀了雲州城,我乃天生地長的靈物,沉睡無數載歲月。是誰將我帶到雲州城,又是誰導致我迷糊時身不由己的認了主?呸,還是個傻子,害得我被困在陳家池塘十數年!”
石中火戾氣深重,固然有天性原因,被沉在水裡這麽久,更助長了它這一特質。
——世上哪個靈物這麽倒霉?
“我知道你們叫我什麽。”被石中火控制的少年雙目鮮紅,冷笑著說,“魔頭,嘻嘻真有趣,就因為我燒死了雲州府十萬百姓?又從雲州一路途徑深山密林,逃至赤風沙漠,毀去無數生靈,追蹤我的修真者盡數折在路上?”
釋灃忍不住與幻境中的自己一起皺眉。
“那麽是誰放出了我呢?這個傻主人麽?”少年指著自己古怪的笑,望向釋灃的眼裡充滿挑釁,“不不,是一群深夜潛入陳府,屠戮陳家滿門的魔修!我問主人要不要燒死他們,主人就答應了…至於火焰熄滅不了,殃及整個雲州城的事,是你們人類自作自受?”
釋灃心神一顫,就看見幻境裡的自己快了一步。
一掌擊在少年額頭——
“啊!”石中火淒厲的喊了一聲。
少年軟軟的癱了下去,再睜開眼時像受驚的兔子。看了周圍幾眼,就恐慌的手足並用扒拉著沙子要跑。
釋灃靜靜站著。
少年拚命逃了一段距離,回頭髮現釋灃根本沒追,悄悄松口氣,順著沙丘滑下去,然後將自己藏在避風無光的陰影裡顫抖。
正常心智的人,至少會逃出視線范圍。像這樣蒙著腦袋,就天真的以為別人看不見自己了…簡直是三歲幼童。
釋灃緩緩走過去——他已經分不清這是自己的意圖,還是幻象中的自己——無聲無息的彎腰目視少年,輕輕將少年蜷縮的手臂挪開,發現他滿臉都是淚,還糊著汙漬與沙粒。
對視一陣後,才有忍耐不住細細蚊音:“餓,嗚嗚,好餓。”
釋灃僵住了。
少年拽住釋灃的衣袖不放,害怕卻還是努力的祈求:“餓,我…要回家。”
烈焰忽然從陳禾身上衝出,如猙獰的爪牙撲向釋灃。
以三昧真火無法熄滅的屬性,沿著少年的手指,急速蔓延到釋灃身上,換成別的修真者死定了。
少年卻猛地向後一仰,重重跌在沙地裡。
“笨蛋,你躲什麽?他是來殺我們的!”石中火氣得怒罵。
少年惶恐的看自己冒出火焰的手掌,雙眼發直,好似想起了什麽。
火海,血光,滿地屍體——迷心症當然有好轉的時候,比如說,遇到了更大的刺激,那一幕牢牢的印在腦海裡,那麽遇到同樣的刺激也許就會想起來。
“啊——”驀然脫口的哭聲淒厲扭曲。
叫聲驚動了別的修真者,釋灃抬頭見遠遠有禦劍駕風的身影,立刻將袖一拂,無形氣勁拍中少年,後者搖晃了一下,即刻無聲的倒伏在沙地上。
茫茫沙漠,風卷起赤紅焰沙,一襲紅衣的釋灃負手而立。
途經的修真者瞥見釋灃身影就忙不迭避開,根本沒看清黃沙下有什麽。
等到周圍重新安靜下來,釋灃才拂開沙粒,伸手摸了一下少年的脈門與額頭。
氣息微弱,是毫無修為的凡人,身體內部已經因石中火的緣故損害嚴重,如果不及時想辦法,他已經活不久了。
釋灃竭力維持心境平穩,他看著幻象中的自己給少年擦去淚水汙漬,露出熟悉的輪廓與眉眼。千真萬確是陳禾,尤其是左鬢的三點細微紅痣。
幻象裡的釋灃不由自主伸手摸向自己被長發掩蓋的左額。
——這三點紅痣,釋灃也有。
通玄修道根骨,三劫九難命數,注定親叛、友離、情孽,左眉斷於多劫痣。
如果幻象是真的,這個發現將使釋灃徹底心神震動。
一個被修真界派出眾多人前往圍捕,甚至去黑淵谷請人去製服的魔頭,其實只是一個心智不全的孩子,釋灃能讓方圓百裡的黃沙化為烏有,卻無法用涅毀元功殺死這個致使雲州成鬼蜮,焚燒萬千生靈的“魔頭”。
控制不住的摸了一遍骨,也將陳禾身上的傷勢看得更清楚。
許多是逃亡路上受的傷,但其他淤青與暗傷,卻天長日久了。
這不難猜測,世間的傻子多被人踢打,反正傻子說的話也沒人相信。那些手臂肩背的帶著手指印的淤青,釋灃更不陌生,他自小在家中不討喜,老仆也經常掐他的手臂,一有不對就暗暗的狠掐,不讓他說話,免得惹主人生氣。
釋灃垂眸,怒意讓他幾乎無法壓住心神。
這股怒火是他的,同時亦來自幻象中的自己。
摸骨的結果是確鑿的,與釋灃同樣的根骨命數。只是這裡的陳禾骨齡都十九歲了,卻比十五歲的少年還要瘦弱矮小。
看來陳家之前確實不算虧待陳禾,只是陳禾越大,三歲的心智就顯得越傻,在陳家誰也不把他當回事。每天份例裡的吃食,負責采買的扣,廚房扣,最後丫鬟小廝也扣下點心自己吃了,傻子懂什麽,就是踹陳禾幾腳,隔天他也不記得是誰。
大約在陳禾幼年時,奴仆下人還顧忌著家主,天長日久見陳家主人不歸,老夫人更是臥病在床,家裡全是陳禾堂兄一家做主,錦衣玉食的他們不需說話,見風使舵的奴仆就能變了法的苛刻盤剝,誰會關心一個傻子過得如何?
如果——
如果當初他將陳禾送回了陳家,只怕這就不是幻象,而是真實。
釋灃意識一陣暈沉,胸口窒悶。他心知不好,趕緊凝神調息。
饑餓難耐的少年很快又醒了,他戰戰兢兢仰頭看著釋灃,不敢動,也不敢說話。
幻象中的釋灃靜默片刻,取出一顆補氣丹,掰碎了,隻敢給眼前少年十分之一。
修真界的靈丹妙藥很多,凡人一口吞下卻只有死路一條。
補氣丹是最溫和的一種,藥力均勻,丹藥並非中空,不會因為掰碎就失效。
被石中火寄身的凡人,經脈都亂成一團糟,也不怕靈氣過多撐裂了。
釋灃之前聽石中火言語,知道少年四天沒吃過食物,赤風沙漠疆域遼闊,此處雖不在腹地,也深入兩百裡,一時上哪裡找吃的?
少年眼睛一亮,他去接丹藥的時候,隨著他蘇醒也跟著醒轉的石中火又急不可耐衝出來襲擊。
這次釋灃不客氣了,冷白火焰一閃而沒,石中火發出不敢置信的痛叫。
少年僵住,再次恐懼後縮。
幻象中的釋灃將大半粒丹藥緩緩送到口中,還故意咀嚼了一下表示這是能吃的東西,然後示意少年來拿剩下的丹藥。
僵持半晌後,才有細微聲音啞啞的說:“有火,危險…不能過來。”
調息中的釋灃再次一震,就似剛才的憤怒那樣,這種窩心的酸痛分不出來自幻象還是自己,修道人散盡七情,本不該有這番悸動。
只有水沒有食物的餓了四天,早就該失去理智,卻還能克制住,記得身上有火很危險的事,隻證明了兩件事。陳禾身體經常挨餓,加上他永遠不會記得幾天沒吃,所以這時還能勉強支撐。第二,當然就是有太多人在靠近陳禾時被燒成灰燼,生生讓有迷心症的陳禾,看到火就記住了。
幻象中的釋灃用靈力包裹丹藥,讓它緩慢的飄過去。
少年好奇的戳了一下,丹藥就落在他手中,他猶豫的看看釋灃,好像相信了他,立刻把丹藥塞進了嘴裡。
“笨蛋,誰讓你亂吃東西!”石中火這才緩過勁來,發現這番情景頓時大急,“我怎麽對你說的,他是來殺我們的,那些人都恨不得殺了我們,把我從你身上搶走!就算我被抹掉靈智,可我好歹還活著,你怎麽辦?”
石中火天性乖張,很不耐煩這個傻主人。
既教不會陳禾修煉法門,又不能幫忙,但它既生靈智,對陳禾還是有一分感情的。
“我們焚了雲州,在天道那裡,我們的罪行已經罄竹難書,誰殺了我們都是大功德一件。你知道你欠的因果,死後就是投畜生道一千世都還不清嗎?”
石中火憤怒的念叨,念了沒幾句,它驚疑的叫了一聲,竟然真不是毒藥?
與此同時,釋灃的靜心調息似乎也起效了,周圍驟然一片昏暗,幻象不斷變化,定格在赤風沙漠邊緣。
月夜,裹著釋灃外衣的陳禾正躺在沙丘邊熟睡。
長眉道人拈著胡須,望著釋灃一個勁的歎氣:“黑淵谷裡那麽多人,早知如此,我們這些老家夥跑出來一趟,說什麽也不讓你來趟這次渾水!要不是火從雲州燒到摩天崖,我們也…哎!隻想著你有木中火,不懼這個魔頭,誰知道——”
釋灃皺眉,氣息一凜。
“好好,不是魔頭!”長眉老道趕緊改口,他拍著腦門哀聲說,“你真的要…傳他北玄派功法,繼你師門傳承?”
“難道要看他身亡後投畜生道?”釋灃說完,就是一口鮮血溢出。
幻境裡如此,真正的釋灃也受到影響,胸口氣血翻湧。
“釋灃你,你怎麽說話了!”長眉老道一蹦老高,失聲驚叫,“我的三清道祖喂,你給我穩著點,我們這群老家夥還沒死呢!你休想插隊去地府!”
“我多年潛修,隻望吾徒身無因果早入輪回,復得平安喜樂。”釋灃面容蒼白,神色冷漠的回答,“但若我親身去幽冥地府,與他們相伴,豈不更好,還修什麽閉口禪?”
“釋灃,你給老道想清楚了!”長眉道人頓足苦勸,“我知你在二十多年前來到黑淵谷時,就有死志。我等修道人看輕生死,不願坐視無辜稚子喪命。但在我等眼中,他是無辜,天道卻不肯放過他啊!”
幻象中的釋灃走過去,撩開陳禾頭髮給長眉道人看面相。
“這…這是?”長眉老道被驚住了。
“這孩子身無修為,被石中火寄身日久,撐不了幾日。心智不全,根本無法修行,想要救他只有一個辦法。”釋灃淡淡的說,“他不該死,我不想活,豈不正好。”
長眉老道焦躁的轉圈:“話不是這麽說的,你見此子,憶起往昔,換了另一人,你不會動這種心思…也是趕巧!該死的,怎麽會這麽趕巧!!”
幻象中的釋灃拭去唇邊血跡,閉目運氣。
長眉老道急得趕緊撲過來:“釋灃你停手,換老道來!”
“長眉道友,你出身洛河派,名門正宗心法,如何與他相融?”
“你不是也——啊!”
釋灃眉眼不動,靜靜的說,“北玄俱滅,釋灃無牽無掛。此子若要修行,只能入魔道了,吾派功法,被我練得如同魔功。我真元內含木中火,也能克制融合石中火…”
一語未畢,白焰大盛,藏匿在陳禾身上的石中火失聲慘叫。
先是痛罵尖叫,然後拚命叫陳禾幫他,奈何陳禾早已被釋灃施展法術,睡得一無所知。石中火越來越恨,恨修真者,恨陳家,更恨這個傻子主人了。
它不但被抹去神智,還被木中火與真元徹底融合,世間再無它存在。
“好痛,饒了我,啊——”最後終於哭求的石中火聲音越來越小,釋灃將本命真元都緩緩化開灌入陳禾體內。
這種堪比灌頂的宗派傳承,付出的是施術者的生命,得到的是一切學識真元。
意識昏沉的最後,釋灃在即將蘇醒的陳禾意念裡永久的留下一句話:“天道欲汝死,命數讓汝一生不幸,你就更要活著!斷絕七情,無心無愛,不要在乎任何人,不要相信任何人,看天道能奈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