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大族喜歡收羅各種奇石花木布置宅院,哪怕是花園小徑與池塘邊的鵝卵石,都要求光滑圓潤,顆顆橢圓飽滿,形狀漂亮,顏色也不能太難看。
假山奇石多由深山開采,鵝卵石也是山澗裡尋的,沒人知道石中火的來歷,它就這麽被運到了陳家。要是它運氣差,沒準就被鋪在花木叢裡,任人踩來踩去。
且說釋灃穿過濃煙大火,來到陳府後院時,這裡已經面目全非。
土壤焦黑,被烤得裂出溝壑。
廢墟裡煙塵彌漫,根本分不清哪裡曾是房舍,何處又是亭閣景致。火勢蔓延,焚毀過的地方什麽也不剩。
從外面看,接天火柱將陳府整棟大宅罩在裡面,到處都是火焰,陳府家大業大,最終也引燃了凡火,包括火石木柴牛油蠟燭,各處火起,想要尋找石中火真正藏身的地方,談何容易。
釋灃忽然停下來,用手撚起滾燙的黑熱塵埃,裡面竟出現一絲閃爍光華。
撥開灰燼,是一個損毀大半,變形得看不出原貌的插髻金首飾。
三昧真火能焚盡世間萬物,金子也不例外。火總是要燒到無物可焚,才會蔓延轉移。陳府後院看上去已成焦土,實際上厚厚的灰燼下還有一些沒燒完的殘骸,這明顯不太正常。
釋灃心中一凜。
懂得隱蔽躲藏,不在現身地久留,避免被人找到——這枚石中火,已經不是具有靈識那麽簡單了,很可能開啟了靈智,甚至距離化形只差一步。
這樣的天材異寶,都能自己修煉渡劫飛升了,當然不願與修真者共處。
陳禾危險了!
釋灃迅速離開後院,掠過燃燒的屋宇,仔細分辨石中火可能存在的地方,一邊尋找陳禾的下落。
師弟每日不離身的玉球是釋灃親手煉製的,篆刻的符籙,能讓釋灃感應到玉球所在的位置。
就在這時,地面忽然一陣震動。
暴戾又強烈的靈力氣息,比黑夜中的明燈還要顯眼,石中火現身了。
還能有什麽讓具有靈智的石中火主動暴露藏身處?!
答案只能是它找到了目標!陳禾!
發現自己遲了一步的釋灃,十分懊悔。
這份懊悔在他抵達那座小院後,變得更加強烈。
肆意吞吐的烈焰,將這裡圍得重重疊疊,尋常修真者根本衝不出去。釋灃不相信陳禾會自投羅網,這是早已埋伏好的陷阱,石中火的靈智已遠遠超出他的預料。而他竟然在這樣狡猾的對手面前,離開師弟,使陳禾現在身陷險境。
釋灃目光一凝,毫不猶豫的運力抬掌。
血紅光芒聚於指尖,二十多年不用的涅毀元功赫然重現。
——多拖延一刻,陳禾就多一分危險。
血光洞穿火焰,翻卷的火舌立刻覆蓋回來,似一條蜿蜒盤纏的火龍,囂張的展現矯健身軀。火焰組成的金色鱗片下,忽然有一點陰冷氣息驟然出現,直接將熊熊燃燒的火球撕裂成無數碎片,龍形四分五裂,黑煙裡流火墜星,阻攔前路的火焰為之一空。
受到襲擊的石中火立刻解決了陳黍。
它撤退的速度非常快,毫不猶豫就拋棄了在外消耗陳禾靈力的計劃,直接收攏力量,投入與陳禾爭奪身體的鬥爭中。
釋灃趕到時,只見院中地面被燒成塊狀的琉璃色,陳禾上身的衣物全被焚毀,皮膚下隱約可見流動的紅色,站立不穩,搖搖欲墜。
急急伸手扶住,釋灃感到陳禾身軀滾燙,眉心朱赤。
釋灃抬頭,眼前火焰已盡數消失,只有較遠處仍有凡火未熄,焚燒著這棟深宅大院。
那道接天而起的恐怖火柱不見了,還逗留在雲州城的修真者,見到這番景象,必然猜測石中火被收服了。也許還會趕到這裡一看究竟,魔道殺戮無忌,正道也不想多一個敵人,趁收服石中火的人經脈受損丹田無力,如此虛弱時撿便宜是最合適。
然而真相卻是石中火自己進了陳禾身體內。
釋灃能猜得出石中火的打算:它預備全力對付主人,搶奪控制權,解決了陳禾,它立刻就能借體化形!要是主人被殺,它也能獲得自由,再度衝出來焚盡一切逃之夭夭。
——石中火這般狡猾凶戾,即使是釋灃,也不禁皺眉。
短暫的接觸以來,石中火的卓越表現已經一再改寫釋灃對它的評價:引出凡火作為掩護,離開池塘藏身別處,設計陷阱狩獵主人,遭到釋灃威力強大的攻擊竟果斷放棄對敵,直接藏進陳禾體內。這樣聰明的天地靈物,簡直聞所未聞!
陳禾蜷縮在釋灃懷裡,身體微微顫抖。
石中火雖然不能直接燒死他,但能吞噬他的靈氣,進而佔據他的經脈、丹田,最後抹消他的神智與意識,只剩下沒有魂魄的軀殼。
【師弟,支撐住。】
意念投入陳禾的腦海,他只是仰了下脖頸,似乎想尋找意念的來源。
釋灃盤膝坐下,小心的將陳禾護在懷裡,讓他的額頭貼著自己的胸口,剛要助陳禾凝神靜氣時,忽然發現陳禾低垂的額前,懸浮著兩顆小小的玉球。
它們被靈力包裹著,沒有毀於烈焰。
釋灃一眼認出那是何物,他伸出手,之前還頑固抵抗的靈力,一碰觸到釋灃的手指,立刻歡脫的散開。
兩顆完好無損的蒼玉球落進釋灃掌心。
猶豫刹那,釋灃撿起其中一顆,閉目查看陳禾到底遇到了什麽。
須臾後他一聲悶哼,怒意暴漲,差點將玉球捏碎。
當年他抱著陳禾追上陳家車隊,就聽得些許異常,最後釋灃轉身而去,未將孩子歸還,就是不願陳禾有朝一日,要面對如此不幸。誰曾想兜兜轉轉,還是沒有擺脫這樣的醜惡紛爭。
最後石中火諷刺陳黍的話語,是在陳黍的意念之中,蒼玉無法記錄,釋灃只看到那團不斷變化的火焰,滿溢得意驕傲,刺激陳黍失控崩潰的咆哮。
釋灃眯起眼睛,翻腕收妥了兩顆玉球,抬起右手抵住陳禾後心,透著血光的靈氣源源不絕灌入。
陳禾的意識已經模糊了,他死死守著丹田,毅然不動的任憑石中火衝擊。
迷糊中他感到極度乾渴,就像躺在滾燙的沙漠中由烈陽熾烤,血肉都在逐漸乾涸。無法掙扎,也不能動彈。朦朧中似乎有人在呼喚自己,但是那聲音非常遙遠。
“你就要死了。”一個聲音嘻笑著。
陳禾一動不動,也不回答。
“雖然這次找你費了不少時間,但是你的變化我很滿意。你學的是名門宗派的心法吧,效果不錯,而且你不傻了!天知道,遇到一個傻子多糟糕,任何誘惑傻子都不懂,經脈還鬱堵得一塌糊塗。”
“出去…從我的身體裡滾出去。”陳禾意識模糊的重複。
“你確定?我可是石中火,有了我,即使是元嬰修士也不敢隨便招惹你!那麽多修真者都想搶奪…再說,我要是出去,雲州城就完啦!”
“出去。”
石中火惱恨的盤旋一番,又說:“你不想被魔修殺死,我也不想落入其他修真者手中,暫時合作怎麽樣?只要你讓我進來,我們可以一起逃出去。”
“……”
“怎樣?雲州西北千裡外的赤風沙漠,最適合我們修行居住。”石中火循循善誘的勸說,“少則數十載,多則百年,你就是修真界頂尖高手!”
“師兄…”
“嗯?!”石中火警覺,它撤退得太及時,並沒有看到釋灃,現在它覺得有必要出去看一下之前在小院外襲擊它的人。
那種陰冷可怕的力量,讓石中火生出一分不好的預感。
恰在此時,陳禾後心灌入一股同源的靈力,內裡蘊含著冰寒徹骨的陰冷,陳禾痛得顫抖不止,卻因感覺到這股力量的熟悉,強行忍住沒有抵抗。
釋灃也將陳禾攬得更緊,他冷眼看著幾縷火苗竄出陳禾身體。
火焰試圖焚燒,卻被釋灃身上一層無形的光暈擋住。
“你!是你——怎麽會是你?”石中火驚喊,惶恐的想要縮回去。
不料那幾縷火苗似乎被光暈黏住一樣,掙扎不動。
“不要!饒命啊!”石中火的嗓音稚嫩,淒慘的哭號著,聞者動心。
照理說,釋灃還什麽都沒做,石中火不該怕成這樣。
但釋灃已經見識夠了這枚石中火的狡詐,便認為還未鬥就討饒,是它又一次陰謀詭計而已,故而不為所動。
“哇哇,饒了我,好痛!我不想死,我不要失去靈智!”
石中火拚命往回縮,掙扎著哭求。
陳禾受到影響,顫抖抽搐得更加嚴重。
“我輸了,別打我!我知道你很厲害…能吃掉我。”石中火見釋灃殺意不減,更是委屈得抽噎起來,“你們修真者好可惡,爭搶天地靈物增進修為,就抹掉我們的靈智,難道我們就該死嗎?”
這是無解的問題。
靈藥異寶有了靈識,都會反抗。
試想一個塞滿錢的荷包阻止你拿起它,人們會怎樣?撕破荷包,將錢塞進自己兜裡。
低頭看懷裡面色赤紅神色痛苦的陳禾,釋灃目光一閃,依然堅定的並指點出。他身上的光暈變成冷白色火焰,順著被禁錮的火苗一路延伸到陳禾體內。
石中火哭得更慘,它的掙扎導致陳禾身體忽而被赤紅籠罩,又忽然凝結寒霜。
釋灃右耳一動,他已聽見有修真者飛到陳府上空。
小心溫柔的將陳禾背起來,釋灃一展身形,往雲州城外而去。
風聲過耳,石中火的哭聲與城內各種哭叫聲混在一起。
這一日,陳家不複存在,只有外院的一些仆人逃了出來,附近大宅也被燒掉了幾棟房屋,最嚴重的還屬那道接天火柱落下的焰雨,點燃了雲州城東十五坊,盡管人們逃得及時,沒有多少人喪命火場,但坊間屋舍還是化為廢墟焦土。
倘若石中火被抹靈智實屬無辜,那麽雲州城的人,又該去找何人喊冤呢?
***
釋灃在城外一處荒蕪的河灘邊停下。
陳禾身上可怖的赤紅越來越少,釋灃解下外衣給他披上,再次盤膝扶住陳禾,借掌心渡靈力入體。須臾,一縷紅白不勻的火焰從陳禾體內脫出,在空中形成一個胖胖的圓球。
圓球下意識的遠離釋灃,縮在陳禾身邊發出奇怪的漏氣音:“嗤啾啾。”
這樣聰明狡詐的家夥釋灃不放心,釋灃沒有徹底抹掉石中火的靈智,只是封印了它的力量。於是石中火又回到了靈智初成,剛認主時一無所知的狀態。
天地靈物,靈識初開後,也會像孩童那樣受到周圍的影響。
在深山密林人跡罕至之處,它就會無邪如稚子,陳家池塘裡的石中火變成這樣,釋灃半點也不詫異。
作者有話要說: PS:從陳家與屠滅陳家的魔修那裡兩世學壞的小火苗,被揍回去重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