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凡人,陳禾豈會懼他?
因擔憂釋灃的安危,陳禾根本不想搭理這兩人,轉身欲走,忽而聽到身後人嘶聲嘲笑:“那個池塘被我填了,我知道你要在那裡才能變成真正的惡鬼!現在你變不成了,哈哈哈。”
笑聲未畢,陳黍腹部猛遭重擊,痛得他像蝦般蜷縮。
陳禾雙眼帶血絲,拎起他一字一句的問:“你說什麽?池塘?你去填池塘,火就起了,你這個蠢貨!”
說完又是一拳。
陳黍慘叫,婦人瘋狂的撲上來撓抓:“惡鬼!放開黍兒,欠你命的人是我!是我讓人把你推下池塘,也是我默許黍兒的隨從把你丟下摩天崖!”
“娘?”陳黍一驚,他只知道堂弟溺水撞傻,只在上一世臨死前看見陳禾滿身火焰的從池塘裡緩緩站起,慌亂中他猜測池塘才是惡鬼真正的巢穴。
人,不可能站在火焰之中。
陳禾的命盤八字被方士看過無數次,這大凶大克之說,陳家上下都深信不疑,包括陳黍母子。世間除魔妖鬼談,尚有求道長生的半仙之流,此刻有人身散淡淡光輝,煙塵不染的站在陳黍面前,他必然將其視作神仙,但換了陳禾,他就認定為厲鬼。
即使是陳老夫人,當年信了陳禾的批命後,就對這個傻掉的孫輩不管不顧了。陳家功德深厚,卻又怎麽能經得出這樣克煞的人折騰呢?必然是陳家先祖有靈,使這孩子溺水,又是先祖不忍,隻損心智未取他性命。
前世陳家上下都這樣想,陳黍驚懼瀕死時,聽得屠戮全家的凶手竟是來找陳禾的,又怎能不痛恨。
——陳家敗亡注定由陳禾而起,他是惡鬼!
就算沒有那些月夜滅門的凶手,也會招惹來其他禍端,陳家全都毀在這個惡鬼手上!
“不不,娘,不是你!明明是先祖有靈,知曉惡鬼投到我家之中!借溺水禁錮了惡鬼心智,困在那個池塘裡!”
陳黍眼睛發亮,憤怒的提高聲音,“可恨我沒有盡早想到這點,以為將扔你下懸崖就永絕後患。十多年來,因為池塘沒填平,你在崖底化身厲鬼苟延殘喘,終於在半月前脫身而出,開始在後院作祟,鬧得闔府不寧!
今天必定是你計劃毀掉陳家的日子吧,為引我返回家中,你不惜在我與姚世兄面前現身。我竟被怒氣欺瞞,上了你的當!惡鬼你費盡心機,終於如願以償了,現在還等什麽,動手吧!”
烈焰焚燒的剝嗤聲裡,黍母與陳禾都被這番話驚得愣在當場。
婦人眼中有恍然,卻又難以置信——這世上竟真的有鬼!
是了,手掌沾染了鮮血的人多得是,他們為何沒遇過厲鬼索命?鬼也懼惡人,活著尚且沒用,死掉變成鬼又能有什麽出息,而陳禾本就是惡鬼!
“你說得對,黍兒。”婦人神情扭曲,眼見周圍火勢越來越多,也絕了逃出去的念頭,她瘋癲狀的厲笑起來,“當年我還覺得奇怪,你堂弟怎會如此命大,溺水磕到青石,又被陳二順偷偷照著傷處砸了一次,流出那麽多血,竟還不死!”
被迫聽親屬謀害自己的過程,始終神情空洞的陳禾聞言心頭一跳。
“很多血?”
在修真界常識裡,很多靈器異寶都是噬血認主的!
陳禾感到一陣劇烈的暈眩,他忍不住張口喘息。
隱約可見的真相距離他隻隔一層紙,伸手就能捅破,但伴隨真相陡然出現的壓力,讓陳禾感到胸腔冰冷,手足輕微抽搐,仿佛整個人都被凍在千載寒冰裡。
原來如此!
竟是如此!
陳禾踉蹌退了兩步,不知該笑還是該哭。
“你指使奴仆來害我?”陳禾低聲問,他隻想確認這一切不是噩夢。
陳家消失,整個雲州城都將化為火海,師兄為了他危在旦夕,這些僅僅都是因為十數年前,堂兄母親預謀害他,砸在他頭上的一塊石?
婦人被嚇得雙手撐地後退,直到躲在陳黍身後,才怪聲怪氣的笑了一聲,“你落水磕在青石上,卻是巧合,我本想說你落水磕破腦袋夭折,隻一推搡,你自己就穩穩砸中那塊大青石了,倒給我省了不少麻煩,只是怕你不死,陳二順才補了一下。”
想要暗下毒手,用的凶器當然是隨時能獲得,又隨時能丟棄的。
池塘邊那麽多石頭,那件東西,卻叫石中火。
旁邊陳黍懊悔的嘶聲喊:“青石!陳家先祖必然是將惡鬼的靈智鎖在那塊青石上了,我怎麽沒去砸碎那塊石頭!”
陳禾瞳孔收縮。
他懂得數十種分筋錯骨的手法,也能用靈氣逆衝讓人痛不欲生,可以為曾經的自己報仇——只因信了方士之言,就將六歲的自己拐出來丟下摩天崖,這樣的堂兄還需要認麽?
不,這只是個瘋子!
言行舉止,都是活脫脫的瘋子!堂兄母親雖謀害自己,但理智清晰,不像陳黍,滿口胡話,怪異莫名。
陳禾根本不想繼續在這裡浪費時間,師兄還在宅邸深處對付石中火呢!
“惡鬼,你毀了我的一切,這樣就想走?”陳黍瘋狂的跳起來,上次被活活燒死的痛苦,與眼前景象重疊,陳黍已經有些意識不清。
“我的父親,我的妻妾,我還沒出生的孩子,他們都葬身在這片火海之中!上一次,這一次,蒼天無眼!”
陳禾理也不理他們,轉身就走。
“轟!”烈焰翻騰,像一條火焰組成的遊龍,頃刻就將這片院落繞在中間。
陳禾警惕後退,外放的靈力仍然被吞噬了一部分。
似乎看出了火焰對陳禾的敵意,自以為什麽都明白的陳黍笑得嗆咳起來:“惡鬼,你雖然靈智恢復,卻沒有得到自己被鎖在青石裡的力量,現在你控制不了——啪。”
陳禾厭煩的隔空一掌,打得陳黍頭向右斜,足足在地上滾了兩圈。本來就布滿黑灰的臉比饅頭腫得還大。
黍母嚎叫著,一邊瘋狂的向這邊投擲東西一邊後退,結果踩到走廊瓦礫的廢墟,一個火苗竄起,她整個人都燃燒起來。
“娘!”
陳黍剛爬起來就看到這可怖的一幕。
婦人僅僅向外奔出去數步,她曾存在於世的痕跡就灰飛煙滅。陳黍隻接住了一根落下的金釵。
一聲慘叫,帶著高溫的金釵在陳黍手上燙出一條深深紅痕。
緊跟著火焰順著傷口冒出,陳黍上輩子就是被它燒死的,這熟悉的剮痛讓他瘋狂的衝向陳禾。他的動作好像引發了什麽,廢墟中接二連三冒出火苗,烈焰突然填滿了院落的每處空隙,面對這樣不合常理熊熊燃燒的大火,鞋底開始感覺到熾燙的陳禾脫口而出:“石中火?”
——火的核心應該在池塘,怎麽會在這裡?
這竟然是個陷阱!
布下陷阱的當然不是陳黍母子,他們只是誘餌,也是障礙物,拖住了陳禾。
趁著他們說話的時間,火苗潛伏在廢墟中,地底下,無聲的串聯…就為了最後爆發出來,布下天羅地網?
石中火有如此靈智?那麽陳黍母子根本不是命大僥幸逃到這裡才被困住,而是被石中火有意放過,驅趕到此的。
【它的目標是你。】
陳禾忽然想起釋灃臨走時叮囑自己的話。
在這般困境下,他卻下意識的松了口氣:石中火埋伏在這裡,師兄去池塘那邊肯定找不到,師兄不會遇到危險。
陳黍右臂全是火,他慘叫著翻滾。
石中火卻不想他那麽快死,烈焰有意識的避過了身體。
相反圍繞著陳禾的火焰異常凶猛的,護身靈氣急劇減少,陳禾心知不妙。強悍的法器寶物都有可能反噬,石中火知道設陷阱,那麽此刻正是在設計消耗陳禾靈力,熬到陳禾氣空力盡時,它再一舉反噬,直接就能抹殺主人的魂魄。
想透了這點,陳禾一咬牙,果斷撤掉了所有靈力防禦。
身上的衣服迅速燃燒起來,熱度傳到皮膚上,卻沒有感到痛苦——果然石中火不能直接燒死主人。
陳禾凝神運息,嚴陣以待。
他知道生死考驗很快就要來了。
幾縷細微的火苗,透過毛孔,狠狠鑽入了陳禾經脈之中,直衝丹田。
這強橫霸道的元力,使有心抵擋的陳禾也不斷敗退,赤紅的火光從皮膚下透出,陳禾無法阻止石中火,只能盡全力護住經脈百骸,不讓自己失去意識。
被燒斷右臂,面目全非的陳黍猛地撲到陳禾身上,用左手死死掐住後者的脖子,咆哮著說:“你毀了陳家,就跟我們一起死吧!”
陳禾正與石中火對峙到最緊要關頭,連外界的聲音都聽不見,哪有心神應付發瘋的堂兄。
瀕死前爆發的蠻力非同小可,陳禾喉口被捏得咯咯作響,被陳黍撞倒在地。
遠處紅影一閃——釋灃在石中火核心爆發時立刻發現不對,循著氣息一路找來,神情越見厲然,通過玉球的感應,他知道師弟也在這裡。
釋灃來到小院外,卻被重重疊疊的烈焰阻隔了去路。
院內不斷狂笑的陳黍忽然聽到一個稚嫩的聲音。
“笨蛋!”
“誰?”
“你的左邊不遠處有一把裁紙刀,你的右邊是一根木頭,你不撿起它們,卻用手去掐人,你只有左手掐得死人嗎?”軟糯糯的音色,話語卻皆是嘲諷。
陳黍大驚:“你是誰,你在哪裡?”
“我在你的身體裡,也在我主人的身體裡。你太蠢了,我還以為你能幫忙!”
火苗竄動,形成一張巨大猙獰的人臉,五官齊全,露出嘲笑之態:“你氣勢洶洶的跑回來說要填平池塘,我在你身上感覺到了主人的氣息!”
陳黍呆滯的看火焰,又看緊閉著眼的陳禾。
“我沉睡在石中無數歲月,是你們陳家喚醒了我,卻又把我丟回池塘…”火焰呼的一聲變成獠牙利爪的猛獸,盤旋到陳黍身邊,用只有他一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諷刺,“你上輩子臨死前看到的,其實是我,不是那個傻子。”
“你——你說什麽?”
陳黍驚得全身僵硬,不自覺的松開了掐住陳禾喉嚨的手。
重生是陳黍的秘密,十多年來無人知曉,卻在這時被一團火焰揭破。
“我是天地靈物!一個心智不全的凡人,如何是我對手,我明明已經控制了他…該死,最後他卻是抹殺了我的靈智!我不甘心,再一醒神,發現自己竟然還躺在陳家的池塘裡。”火焰忿忿說,“你的堂弟,我糊塗時認下的那個主人卻不見了,不在陳府!我釋放靈識,終於引起了修真界的注意,我找不到,可以讓你們一起找!”
“你!你為何找上陳家?”
“陳家有什麽稀罕?我是天生地長,本在深山荒林之中!你等凡人,使我存身的石塊變成池塘鵝卵石供你們賞玩也就罷了,還自相殘殺,拿我做凶器害人,若非鮮血淋身,我為什麽要認一個傻子當主人?”
陳黍全身顫抖,目眥欲裂:“不,不是這樣!他是惡鬼,他生而克母,天生克陳家!”
“上次屠滅陳家滿門的,其實找的是我。”火焰輕蔑的盤旋著,“他們找一個傻子有什麽用?是我毀你陳家,但把我放在池塘邊卻是你們自己,陳家,毀於你母親一念之差!”
“你胡說八道!”
陳黍的怒吼聲終於喚醒了陳禾,他微微睜眼,疑惑看變形的火焰。
“是陳家先祖庇佑,封存了這個惡鬼的神智,娘只是恰好——”
“你娘只是要家產。”陳禾目光冰冷,低聲卻清晰的打斷了陳黍的咆哮。
三歲的記憶裡,他似乎只有一個堂兄,父親也沒有其他兒子。
陳禾眼神空洞,淡漠的說:“你憎恨我毀滅陳家,其實只是恨我讓你失去陳家。”
火焰發出古怪的笑聲,陳黍身體顫抖,似乎要說什麽,最終隻慘叫了一聲,烈焰卷上把他燒成了灰燼。
火焰形成的猛獸突然回頭,像是遭受了襲擊。
石中火一擰身體,所有火焰都飛上半空,像長龍吸水般分作數股盡數投入陳禾身上。
丹田內的對峙戰再次開始,陳禾踉蹌數步,跌進了熟悉的紅影臂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