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地牢裡空空蕩蕩,只有最深處的一間密室裡,有重重的喘息聲。
寒鐵穿過琵琶骨,將一人鎖在牆上,成串的鐵箍讓人動彈不得,鮮血淋漓,但這種傷勢一時又要不了修士的命。
季弘隻覺每吸一口氣,肺腑都劇烈疼痛,牽動各處傷勢。
他敗得太快,太猝不及防。
每當蠱毒發作的時候,更是心痛如絞,死去活來之際,才勉強想通自己錯在何處。
——太急了,他太急著對付陳禾了。
扭曲的笑容出現在他唇邊,季弘竭力收攏經脈內的靈氣。他這點微末修為,浣劍尊者並不放在眼裡,再加上需要拷問,自然不會廢掉他的丹田氣海,免得他撐不住斷氣。
大好局勢一朝淪喪,季弘怎能不恨。
他痛恨毀掉他計劃的人,恨自己太急,最恨的卻是陳禾。
如果對陳禾置之不理,按照原計劃除去詹元秋,結識裂天尊者,事情遠遠不會變得這般糟糕。為了拜浣劍尊者為師,他耗費了太多心力,自少年時就刻意學詹元秋的舉止,轉眼十幾年過去,現在連氣質都惟妙惟肖了。
詹元秋是他所見過,最為好運與得意之人,沒災沒難,浣劍尊者活著時更不止一次當眾稱讚詹元秋是他得意的徒弟,裂天尊者暗中也對他照顧有加。
雖然統領魔道的是離焰尊者,但詹元秋師父師兄靠山全丟的日子依然自在得很,奉上兩大尊者留給他的勢力與財富,安安穩穩的在陳禾手下混日子,陳禾對詹元秋也並不刻薄,甚至稱得上有幾分信任。
人與人的命數,怎能懸殊至此?
季弘眼中閃過深深恨意。
他擅大雪山春風惑音術,自是出身乾坤觀。
——前世,做京官的父親被問罪,舉家下獄,定罪流放邊關苦寒之地。
那日子太苦,寒冬臘月全身都被凍出瘡,潰爛流血,偏偏他身子骨強,竟然熬過來沒有高燒病死。面黃肌瘦,搖搖欲墜,憔悴得只剩下皮包骨。
某天他在洗馬時,邊關的李參將恭恭敬敬將一個道人迎來,仆役全都跪在塵土中,不敢抬頭,只有他悄悄瞄了一眼。
那道人注意到他,隨即一聲輕咦,停下腳步。
因為根骨出眾,季弘被帶回了大雪山。
最初只是外門弟子,雖然也是被欺壓的命,卻比原來好多了,大雪山乾坤觀就是這樣的地方,狠得下心,又勤奮有天賦的人,總是會出頭的。
當年的涼千山是,季弘也不例外
前世季弘第一次見到陳禾,在荒漠之上。
狼群撲襲而來,將幾支商隊與過路者都逼到了一處,那時季弘僅僅是築基期修為,想要脫身,也是吃力的。正感到慌亂間,其中一個商隊的護衛裡,最為瘦小沉默的年輕人,抽出了彎刀。
那就是陳禾。
彼時他穿著最普通的氈袍,套著磨損的靴子,像荒漠討生活的刀客一樣,露出刻意削短的亂糟糟頭髮——亦是築基期的修為。
狼群死傷無數,商隊也損失慘重。
他們在荒漠裡迷失了方向,血流披面,拿著折斷磨鈍的兵器,幾經生死終於走出了沙漠。
直到很久之後,季弘印象裡的陳禾,仍然是那個滿身傷痕,不善言辭,落魄不堪的散修,修為比自己還要稍微差一些,而且記憶混亂。
任誰也不喜歡跟一個把昨天與十天前事情搞混了的人多言。
季弘很有野心,他又怎會看得起這樣一個無門無派,性情不定的落魄散修,尤其陳禾還是魔修,還不是修煉功法而成的魔修,而是因果纏身,淪陷魔道。
出了荒漠,自然就分道揚鑣,連句客套辭別的話都沒有。
誰知陳禾會有那樣的日後。
大雪山普通弟子經常四處奔波的,時常被卷入各種危難中的季弘,總是與陳禾不期而遇,對方有時候認得他,有時不是。
不管有沒有認出,亂戰裡陳禾都不會施加援手,除非情況壞到無法想象,只能暫時聯手——這種選擇,隨便兩個陌生人都能做到。
有很多次,最終只有他們死裡逃生。
實力修為不代表一切,季弘與陳禾在一群人中並非實力最高的人,但是他們都不輕信他人,都不愚笨,天賦足夠能臨時突破的。季弘性情陰狠不折手段,而陳禾冷心冷情。
季弘第一次見陳禾時,對方看起來落魄,卻總還像樣,三年後再見,半邊面容都毀了。
散修的日子總是不好過的…
就這樣“認識”了二十多年,季弘最初不將這人放在眼裡,逐漸變得鄭重肅穆起來,陳禾卻還是那副模樣,兩人往往又會卷進天材地寶的搶奪中,有利益之爭。季弘不是沒想過主動退讓,以此交好,但看看記憶混亂不清的陳禾,又絕了這個念頭。
那時季弘急著升為乾坤觀的核心弟子,免得總奔波在外,他搶到的藥草靈丹,都是該上繳宗門,能昧下的本來就少,哪裡舍得犧牲自己的利益?
季弘又發現這種爭鬥,自己日漸處於下風,連著數回輸給了對方。
最初的鄙夷輕視,逐漸發展成了微妙,不可置信,以及震驚!陳禾的修為增長速度,完全不像一個散修。
就算魔修前期實力增長速度遠遠超過正道修士,但這速度也太不尋常…
一個有宗門的修士,比不上落魄的散修。
這還能有什麽,天賦資質的問題!
季弘越是修煉,就感到自己的天賦越好,這點他從師門掌事諸人言行裡就能看出,他一向自負這點,沒想到…竟有一個這樣的陳禾。
還不等他給陳禾快得超乎尋常的晉升速度找一個能安慰自己的合理說辭,陳禾元嬰期已成,完全解封了石中火,不再像從前那般真元中隱含焰光卻不分明。
陳禾的身份來歷也昭然若揭,就是多年前火焚雲州城的魔頭。
即使天下修士不唾棄,所欠的天道因果就夠喝一壺的了,這種多劫遭難的人,季弘哪有心思再去看一眼,而且他遇到了一個好機會。
大雪山神師涼千山有兩個徒弟,小弟子在外被人所殺,宗門震動,除了查找凶手外,涼千山更要在乾坤觀內門弟子裡挑出一個,再收做徒弟。
核心弟子各有勢力,背後是不同的長老掌事,涼千山必然不會選。
回憶到這裡,季弘非但沒露出得意之色,反而是怪異的自諷。
是啊,他費盡了手段,最終成為涼千山的小徒,一心苦修,不再下大雪山一步。
拜師五六年後順利晉升元嬰期,周所眾知,對天賦上佳者來說,前期修為雖快,踏入元嬰期後肯定就慢下來了。
就算偶爾想到陳禾,也嗤之以鼻,認為對方早已死了。
大宗派修士懶得跟低階修士計較,低階修士爭搶的東西,他們也沒有興趣,大雪山乾坤觀不如往昔,才會暗中派弟子出去殘余這種事。
陳禾已經元嬰期,這個修為所需的東西,大宗派與魔道六大勢力都看得緊緊的,陳禾隨便犯到誰手上,只有死路一條。
散修就是這麽悲催,充其量做一個小門派的供奉,或者一輩子都原地踏步,在低階修士裡耍威風。
季弘放下了當年對陳禾的微妙計較。
然而,在他拜師四十年,順利晉升元嬰後階,被稱為大雪山這代最了不得的弟子時,一個驚悚的消息傳到他耳中。
魔道出了一位新尊者。
恰好趕上正道魔修混亂局勢,籠絡潰散的部分魔修勢力,亂世出英傑,時勢造英雄,這都不算什麽,問題是這個人,是陳禾!
距離季弘陳禾荒漠相逢自狼群裡殺出一條血路那日,隻過去了一甲子左右。
火焚雲州的慘劇,修真界更是記得清楚明白,那是發生在七十年前的事情。
一個百歲都沒有魔道尊者,簡直讓人瞠目結舌!一時之間,謠言大盛,有人說陳禾得到了什麽仙丹,也有人說這是邪門功法,這樣高的修為不能保持長久。
相信後一種可能的修士,最後都閉上了嘴。
陳禾的實力真真切切,成為魔道尊者十年後,就悍然闖入浣劍尊者家中,成功搶了一顆蜃珠離開。
不管陳禾有沒有贏浣劍尊者,他能全身而退,就足夠讓人驚悚了。
而這個時候,季弘還沒有摸到化神期的門檻。
在這以後,無論季弘獲得怎樣的地位,修為增長怎麽快,他都感覺不到任何喜悅,只有憋屈。他用一種古怪的心情,因嫉生恨的目光,注視著那個人。
又是一百年過去,期間季弘偶爾會在正魔兩道戰場上看到陳禾。
只能遠遠看幾眼,對季弘來說,都是打擊。
如果他當初不是那麽鄙夷陳禾,也許心魔不會這麽嚴重。
尤其在季弘執掌大雪山乾坤觀後。
這種惱怒原本只是可有可無的情緒,在正魔兩道大戰這樣糟糕的世道下,摻雜了更多的門派利益,在陳禾這裡的損失,最終演變成了深深的憎恨。
這是一種扭曲的,又無法言說的憎恨,是由不解與不甘開始的。季弘每失敗一次,對陳禾的恨意多了一點,季弘成功的在修為上多走出一步,對陳禾的恨意更多一層。
有的人,你永遠比不上。
有的人,你永遠做不了。
有的人,你永遠打不敗。
季弘心魔愈發嚴重,最終他在閉關中死了。
世上最可笑的事情,就是他很清楚自己為何而死,知道自己的心魔何在,卻就是擺脫不了。
即使天道慈悲,讓他重活一世,有心魔在他注定無法飛升。
既然如此,為什麽不走另外一條道呢?
成為魔道魁首,毀掉陳禾,徹底解開這道心魔!也不枉上蒼給他的這個機會!
“哈哈。”季弘發出淒苦的笑聲。
可是他費盡心機,卻敗了。
他太急著對付陳禾,才暴露了,落得如此下場。
季弘喃喃自語:“可我又怎敢不急?”
前世他親身感受過,對離焰尊者這個人,只要有一點疏忽,有一點看輕,轉眼陳禾就會成為無法想象,無法追趕的人物。
季弘根本不敢有絲毫放松,尤其這一世,血魔竟然會出現在陳禾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