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尷尬的事,莫過於背後說人閑話時,正正撞上那人。
這倒也罷,更愁的是對方是惹不起的大人物。
東海飛瓊島主,就是這樣的大人物。
童小真霎時臉都白了,整個人都往下軟,就跟沒骨頭似的。
這情形比中原九州的修士們看到釋灃還要駭怕。
這位飛瓊島主,看來“惡名”在外。
陳禾側身讓出路,垂頭向飛瓊島主深深行禮,就像一個普通修士。
他這態度,遇到別人還真挑不出錯來。
大乘期修士也是人,哪怕脾氣最壞的鬼冥尊者也不至於隨意殺死一個看起來還算恭敬的的陌生修士,就算對方此前正跟人背後八卦自己,充其量把人打一頓,折個胳膊,揍回去養幾年傷也就算了。
飛瓊島主掃了陳禾一眼,神色厭煩。
他的樣貌極其俊秀,甚至有點偏女相的麗色,膚色更是異於常人——任誰有了那麽一種冰肌玉骨的外表,哪怕睥睨傲然,也壓不住那股雌雄莫辯的氣息,故而飛瓊島主身周,自有煞氣,修士聞之驚駭,修為差一點的確實會被激得筋骨酥軟,不住發抖。
那個青衣丫鬟在前引路,她似乎認出了陳禾,又好像沒有。
眼前這尷尬情形下,她亦沒辦法多看多問。
童小真緊緊扒著窗邊,搖搖晃晃的,好像花了很大力氣,才擺好了躬身行禮的模樣。
飛瓊島主懶得多看他們,帶著仆從丫鬟徑自離開。
陳禾不動聲色的等著,準備等這行人走得連影都不見,他再抬頭,反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今他境況尷尬,最忌節外生枝。又則背後說人是非,被聽見了本就理虧。
孰料驚變突起,童小真見飛瓊島主走了,心下松了口氣,結果一踉蹌,直直的從窗口跌出去了。
修士不至於摔死,也不知童小真怎麽回事,竟惶急叫了一聲,伸手扯住陳禾衣裳。
“嘶啦!”
陳禾的衣服料子不錯,卻還是凡品,哪能經得住童小真跌出去這麽大力一扯,頓時肩膀處開了一道口子。童小真就這樣拽著陳禾半幅袖子,掉下去了。
“……”
周圍之人皆都死寂一片。
幾息後,有人忍不住低低嘲笑起來。
陳禾顧不上可惜衣服,童小真拉住他的同時,一股勁風掠過陳禾臉面,他急忙扭頭避開,結果戴著的半截皮質面具裂成兩半掉了下來。
現在陳禾只能期望自己的障眼法學得足夠好,沒人看得見他面具下的臉。
梁燕閣人多口雜,一著不慎,那些比牛皮糖還難纏的家夥再追上來,就沒那麽容易甩脫了。
“嗯?”
輕輕的疑聲,在陳禾聽來宛如驚雷。
——飛瓊島主還沒走遠,這微末障眼法,怎麽能瞞得住對方耳目?
陳禾索性直起身,從儲物袋裡拿出一件緞面披風,草草遮住衣裳破處,童小真拉壞的只是他外衣,裡衣沒有那麽寬松,雖然也裂了,好歹沒成碎布。
飛瓊島主已轉了回來,隔數步冷冷說:“何方修士,報上名來。”
“南海散修馮石。”
事到如今,陳禾只能硬著頭皮繼續這套說辭,還編得完美了些,“多年前,離開南海前往中原,孰料豫州冀州魔道生變,不得安寧,這才輾轉來到東海。”
飛瓊島主頓了一下。
他本來瞧著陳禾的衣裳,眼中不悅,想拆穿這明顯中原人的打扮,哪裡像南海散修,被陳禾這樣圓滑的一扯,他若追問,倒顯得有點咄咄逼人了。
“哼。”
童小真爬回來,恰逢這一聲冷哼,嚇得手一軟,人又不見了。
陳禾:……
方才童小真摔出去的情況一點也不正常,金丹修士偶爾失足,又不是凡人,怎會驚慌之下拉扯手邊東西?削掉陳禾面具的那股力道,又是從何而來?
陡然漲起的疑心,令陳禾悄悄挪開窗邊的位置,果然童小真又爬了上來。
只是他這一摔,讓陳禾更感蹊蹺,飛瓊島主真有這般可怕?
陳禾心中正籠著一層陰雲,忽聽耳邊有冰冷的一道傳音:“三昧真火?”
他大驚抬頭,卻見飛瓊島主拂袖而去。
半晌後,陳禾才走到窗邊往下瞄,哪裡還能看到童小真的影子。
——此人率性直爽,宛然天成,假如都是裝出來的…
陳禾生生打了個寒噤,他不明白為何有人這樣處心積慮的對付自己,他只能想到自己最大的價值:釋灃的師弟,北玄派門人。
師兄的不幸,修真界曾經的過往掌故,已經足夠讓陳禾認識到,一切匪夷所思的事,說來說去,終究不過是為了北玄密寶罷了。
知道行跡暴露的陳禾,哪裡還敢停留,匆匆鑽入人群。
連施障眼法,又改換了好幾套衣物,甚至將儲物袋裡釋灃曾買給他的雲州異族之物也拿出來,頭裹銀飾褐巾,系著五彩斑斕的帶子,腳踏竹屐,眨眼間就混進了奇裝異服的海外諸人中。
因為擔心修士有什麽秘法,能在身上暗暗留追蹤標記,陳禾繞出梁燕閣後,一步不停,想直奔海港而去。
海上停著許多艘船,沒準就有剛好要離開紅燕島的呢。
黑夜裡暗影幢幢,遠處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在僻靜處躺著的破衣爛衫之人,又羨又恨,他們有的是誤上此島的窮困船夫,等到紅燕島上眾商賈離開時,在船上謀一份差事並不難。
有的卻是被海盜劫掠,或遇到風暴的倒霉鬼,只能期盼在這座島上遇到熟人,將他們捎帶回去,否則滯留在此,誰知會有什麽淒涼下場。
“…地面怎麽有震動?”有人翻身而起,扯著破衣服怒道,“沒東西填肚子,現在連覺也不讓大爺睡——”
聲音戛然而止,一道血線出現在他脖子上。
緊跟著觸目鮮紅噴湧而出,周圍半睡半醒的人也接二連三倒下。
濃烈的血腥味在風中彌漫開來。
陳禾倒退一步,背靠在一株樹上,夔弓半開,來不及取箭,真元凝化,驟然而起的光亮下,十幾個隱匿在暗影中的人,返身避讓格擋。
這一箭,讓陳禾看見了敵人,也暴露了自身。
蕭殺的氣息,自四面八方向這邊圍攏。
陳禾的心直直往下沉——對方這樣囂張,顯然不顧這島上的梁燕閣,在東海之中,敢得罪梁燕閣的勢力有多少?
在進拍賣會之前,陳禾或許還覺得東海的大乘期修士都可做到,現在他已知道梁燕閣在東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童小真若有問題,那麽之前的舉動,倒像是故意先說飛瓊島主在與道侶相會,隨後將他引到飛瓊島主所在的地方,故意說閑話,裝失足大叫,惹來脾氣不好的飛瓊島主遷怒。
短短一瞬間,陳禾已經轉過無數念頭。
他再不顧忌後果。
“砰!”
攔路的兩道暗影直接被劈飛出去。
陳禾直接衝入人群,左避右閃,順著襲來的掌風自如轉折。
利刃過來,仰首滑步掠過,在空中複一翻身,右肘狠狠撞向衝勢還沒收回的提刀修士,左足微彎,準準踹在另一人後心。
真元含而不吐,接觸後稍稍一震,對方霎時氣血翻騰,踉蹌趴前。
盡管有十來個金丹期的修士聯手,但是完全攔不住陳禾,這中間甚至有兩個元嬰修士,更是氣得眼珠發紅,他們奔著陳禾去,眨眼陳禾又到了另外一邊,隔空出手吧,發現屬下總是擋在陳禾面前,竟是抓不到空子。
不可久戰,忌諱久戰。
陳禾默默提醒自己,他再有能耐,氣力總歸有限。
對方化神期修士一到,他就沒有退路了,只能趁現在衝出去。
遠處梁燕閣笙歌珠光,繁華處處,島嶼這一側的黑夜裡,不斷傳來低叫喝罵,勁風陣陣,石斷土飛,成排樹木連根拔起。
偏偏這番響動又被遮掩在海浪聲中,橫倒的樹木折成幾段,到處亂滾。
彎月下一處緩坡,正對著那邊沒有光亮的山崖背後,混戰一片的場地。
坡上站了幾人,在注視陳禾。
“此子是金丹後期的修為?”有人倒吸了口冷氣,“消息是否有誤?童小真,你看清了?”
童小真一臉不情願,卻又不敢說什麽。
他看著眼前這幾個說是人,其實更像扭曲陰影的家夥,冷冷說:“你們在拍賣會上傳音給我,要我做的事,我已經盡力做了,我惹不起你們淵樓,可你們也得講理!這萍水相逢,遇到的一人,我怎會知道他有沒有隱藏修為?”
童小真將在梁燕閣外看到陳禾時,沒感覺到一點真元,他差點被瞞過去,以為對方是凡人的事昧下了沒說。
為首一人,語聲枯啞的問:“飛瓊島主呢?”
童小真聞言更是差點翻臉:“我連飛瓊島主都得罪了,以後還不知有沒有禍事,你們不要欺人太甚!”
“童道友,這話說得就過了,我等同為東海修士,難不成你要與外人站在一處。”暗殺者首領不動聲色的給陳禾扣了個罪名,“這人居心叵測,潛入東海,淵樓無意中在紫雲島海域發現他的行蹤,一路追查,竟被他逃脫了去。如果不是恰好來梁燕閣拍賣會遇到,只怕就要被他全身而退,嘲笑我東海無人了。”
童小真欲言又止。
他也看出陳禾身上有諸多疑點,海市蜃樓才是修真界最大的集市,梁燕閣及不上它的十分之一,雖然陳禾掩飾得很好,但偶爾駐足、說話停頓表現出的一點點驚訝,根本不像南海散修。
哪有沒見過望遠鏡的南海散修?
哪有不知道梁燕閣拍賣會賣什麽的南海散修?
盡管知道淵樓這幫人不是好東西,但要他為陳禾辯駁一番,他也說不出來。要是對方被飛瓊島主遷怒抓了走,陳禾可能受罪,也比落入淵樓手中好。
“今日事畢,請不要來找我了!”童小真板著臉,隨後頭也不回的走了。
“少主?”有人壓低嗓門請示,殺氣騰騰看童小真背影。
“罷了,童小真師門不小,殺他惹麻煩事小,就會引起我父親注意了。”為首之人冷漠的說。
他注視著試圖逃脫重圍的陳禾,心中思緒翻騰,最終還是忍不住喃喃自語:“不應該啊,此子年不過弱冠,如何有這等修為?這等搏殺經驗?”
未來魔道魁首,離焰尊者,這年應該只有十八歲。
身有三昧真火,卻沒解封…
怎麽可能在這般密不透風的包圍下,遊刃有余?
“你們也去!今日,我定要他死在紅燕島上!”淵樓少主咬牙切齒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