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前,東寧郡梧城。
這裡兩山環繞,一水相鄰,地勢上佳,是東寧郡最為富庶的縣城。
彼時天下初定,新朝建立,天子威加四海,因戰亂逃離故土的百姓紛紛回來耕種,多年蕭條的城郭再次熙熙攘攘,商隊絡繹不絕,將開太平之世。
釋家遷徙到梧城十年後,亦成為赫赫有名的商賈。
他家的鋪子裡堆滿了光鮮亮麗的布匹絲綢,又延請了眾多繡娘,製出精巧絕麗的衣裳,是當時東寧郡最負盛名的“雲錦織造”。每年收上來的蠶繭多不勝算,每年帳面上的進項也是源源不絕。
生意做得這麽好,釋員外自然很忙。
他是外遷之人,在梧城沒有宗族幫持,全都靠他與心腹管事們忙前忙後。
忙到什麽程度呢?一年裡有七個月都不進家門。
家財富足,生意興旺,釋員外算得上是梧城中頗值得羨慕的對象。
尤其他還有兩個好兒子!長子釋滄,生得面目英挺,芝蘭玉樹,更兼練得一身好武藝。
釋家商隊常年在外,世道又初平不久,前朝余黨遁入民間潰逃的兵將聚集為寇,四處為禍。山匪水盜眾多,釋家生意興盛,就有釋滄的功勞,因為敢來打他們商隊主意的亡命之徒,皆都铩羽而歸。
釋員外僅有兩子,長子與幼子年紀相差懸殊。
十裡八鄉的媒人搶著上門給釋滄做媒時,釋灃還不會說話。
按理說,老來子,小兒子理應最受寵愛,釋家卻打破了這條慣例。
大約是生意太忙,釋員外連家都不回,哪裡能顧得上幼子?平素是不管不問,只有回到家中才喊來瞧上一眼,淡淡的問幾句——這都算不錯的了,有時匆匆來去,在家中後園或回廊上看到小兒子,還嫌見面說話太麻煩耽擱時間,直接繞路避開。
雪天裡,釋灃站著,看著一群人簇擁著他父親遠去。
那時他已是開蒙的年紀,家裡哪條路最近他是知道的,隻為不想得跟他說話,釋員外放棄了最近的路,繞到旁邊小徑上離開。
釋家是梧城富賈,宅子修得像江南園林,太湖石堆疊成翠巒屏障,連長廊都用鏤空磚石隔開,有時候,你覺得周圍空無一人,回頭就看到假山後人影晃動,在屋子外談話全無秘密。更不要說釋員外做得這樣明顯,還不止一次,暗中看過這幕的仆役丫鬟不在少數,他們私下嘀咕幾句,話傳出去,梧城又不大,消息靈通的人都知道了。
——這可真是沒法說!
讓一個家主放下正事屈就孩子,在這父為子綱的世情中,也講不過去。
——不是聽釋家的仆人說,釋員外的小兒子過目成誦,天資卓越嗎?
這樣的好兒子都棄之如敝屣,簡直讓一乾逼迫孩子苦讀詩書的梧城世家氣悶於胸!
——嗤,就算天縱之才又怎樣,世道太平啦!想做官得去考科舉,就憑他釋家!呵!
眾人霎時心領神會,連世族也神清氣爽諷刺一笑。
可不是,就算家財萬貫也是商,士農工商,賣絲綢的釋家自己卻不能穿絲綢,這就是世情禮法,這就是世道!就算釋員外的兒子再聰明,也沒資格去考科舉。
這份善讀詩書,日後出口成章,精通文史的聰明要了有什麽用?
難怪釋員外看不上眼,也沒有任何的要為幼子請西席先生的動作呢!
商賈就是商賈,唯利是圖。眾人輕蔑的想,大概在釋員外眼裡,會讀書的小兒子簡直是廢物,遠遠沒有區區一介武夫的長子釋滄更值得他歡喜。
梧城世族唏噓一陣,就安然的看起熱鬧。
事情似乎也跟他們想得差不多,釋滄終日跟在父親身邊,不管家裡家外,都很有威望。
在釋滄打折兩個做假帳的掌櫃腿,將他們丟出梧城後,釋家主事者儼然換成了釋滄,這形勢大家都看得分明,兄弟兩人本來年紀就差得多,等到釋灃長大後,只怕家業都被他哥哥牢牢握在手裡了,根本沒有一爭的余地。
這些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家夥,巴不得釋員外多活幾年,最好到釋灃三十多歲,羽翼已成時再撒手人寰,釋家兩兄弟禍起蕭牆,東寧郡綢緞布匹生意的大頭被人搶去,也是好事一樁嘛!
不過想歸想,彼時釋灃才啟蒙,要到能與他兄長相爭的年紀,總還得過上二十年,遠著呢!這釋員外也是稀奇,膝下兩子,都稱是嫡出,梧城裡似乎還養著幾個外室小妾,無所出就罷了,竟也不接回家中。
有好事者編排釋員外懼內,其妻媲美河東之獅。
這流言傳了沒幾年就煙消雲散,無他,這釋家女主人篤信佛法,在家中建了個小院落供奉神像,終日埋首不出,據說在燒香念經。不裁衣裳也不戴什麽首飾,偏偏生得極美,釋家雇傭的仆人私下都說,這麽美的女人,卻是最最無趣之人。
與釋員外一樣,長子回來了,她帶著淡淡笑意噓寒問暖。
小兒子常年在家中,她卻很少搭理,也就初一十五叫來見見,有時連著三個月都讓釋灃吃閉門羹。甭說病了痛了,冷了餓了,她連抓周都沒給小兒子辦過,更不要說每年生日了。
釋家遷來梧城時,釋滄十五歲,他的母親抱著只有三個月的幼子,神情沉鬱,坐在馬車上,孩子哭得聲嘶力竭她感到厭煩,直接將繈褓往大兒子手裡一丟。
這一幕留給梧城最大一家客棧掌櫃的印象很深,十多年後,他仍是時常提起。
不過聽者哈哈一笑,都覺得是編的,哪有這樣的母親?
他們津津樂道的段子是釋員外鑽進錢眼裡了,釋妻癡迷空洞的經文佛法,以至於有一天,在釋家乾活的婆子諾諾來稟告老爺,小少爺是不是該抓周了,這夫妻倆才驚覺,小兒子周歲都過去好幾個月了。
人們對這種蠢貨商賈夫婦的故事頗為喜歡,還有窮酸書生變了花樣的嘲諷起某朝某代,有這麽一個貪財又目光短淺的“費老爺”。
釋諧音為“是”,費則是“非”。
“只是這世上,是非又怎可能這樣簡單分明?”
聽到釋灃輕歎,陳禾微微咬牙,表情變來變去,十分不好。
“怎地這般模樣?”釋灃笑了,趕緊把又想把腦袋埋進自己衣襟裡的陳禾拉開,低頭看看師弟,“是不是猜出什麽了?”
陳禾垂首。
他了解師兄,釋灃從不是將自己吃過什麽苦詳細說出來的人。
釋灃說周歲宴,說客棧掌櫃對其母的編排,說釋員外屢次三番當做看不見他避開繞行,絕對不可能是在跟師弟訴委屈道不幸,這些事背後必然隱含著秘密,這才讓釋灃選擇提起。
再聯系長眉老道,黑淵谷主曾說過的話,陳禾心中更加窒悶。
陳家與他斷得乾乾脆脆,釋家與釋灃卻不是,這些聽來古怪又可憐的釋家幼子故事,陳禾明白,這應該只是個開始……
陳禾裝作什麽都沒猜到的搖頭:“師兄當年在梧城,聽到過那個費老爺的故事嗎?”
“不止當年,今日去東寧郡梧城還能買到這話本呢!故事怎麽來的,世間人卻忘了。”釋灃淡淡說。
陳禾一聲不吭的抱住釋灃。
“不必如此,我十余歲時偷溜出來,在梧城茶樓聽見這些時,並沒有感到憤怒,”
因為說書人嘴裡的費老爺只是愚蠢笨拙,只是醉心金錢,是忘記,而不是真的忽視自己的小兒子。
當年梧城的釋灃,渾渾噩噩回到家中時,大病了一場。
他沒有生氣,只是悲涼。
釋灃還有很多細節沒跟陳禾說,譬如釋家的仆人懼怕手段陰狠的釋員外與釋滄,全不將他當回事,缺衣少食倒還沒有,只是說話還沒有管家的兒子好使。
年幼時釋員外難得回來一次,釋灃想盡辦法也見不到他面,總是被不著痕跡的攔下,小孩不馴,想蹦起來喊,也被一把捂住嘴,拖什麽似的帶走。
想獲得父親的青睞,不讀書想去學武吧,沒人教,也沒人會為他安排,還收獲了好一頓冷嘲熱諷。
書倒是有的看,釋員外明顯是隨意叫城裡書鋪將所有書都送了一份來,連書目都沒看。
不然,要怎麽解釋書冊裡那一摞春宮圖集…
這事有書鋪與釋家小廝的漏嘴,就變成了費老爺不學無術,假充架子,讓人給自己剛六歲的小兒子拉了一車書,結果裡面那等東西都有!
茶客哈哈大笑,釋灃呢?他很清楚,他父親認得字,甚至學識也不錯。
母親癡迷經文犯傻到不記得小兒子生辰?看過佛經的釋灃很清楚,他母親連大悲咒是什麽都搞不清,一卷經文都沒翻過,蓋個院子閉門不出,只是懶得搭理瑣事而已。
這瑣事裡,就包括釋灃,她的兒子。
旁人聽說書笑得痛快,沒有人知道,人群裡一個少年的悲涼。沒有人知道,故事裡那個蠢貨費老爺的兒子並不是倒霉。
釋灃這場病,斷斷續續了兩三年。
有時他病得昏沉了,隱約看見父母兄長進來,請藥問藥,還摸了摸他的額頭。
釋灃覺得是個夢,不過是他心裡的期望而已,因為釋員外還是一張陰沉的臉,活像別人欠了他多少貫錢。母親也是他記憶裡一臉淡漠的樣子。
他們急切的互相推諉責任,怪對方沒看好釋灃,雖然是爭吵,這話語卻很暖,簡直是夢境裡才有的景象,可是配上他們那副一貫嫌棄厭煩的臉色,就顯得十分荒誕可笑。
釋滄在旁邊勸說父母,又屢次燉了補品,經常來喂他。
雖是和顏悅色對著高燒昏迷的弟弟,但眉眼神情裡偶爾卻有毫不遮掩的憎惡厭煩,就像釋灃站在樹叢後,被回家的釋滄發現時,那抹細微的表情一模一樣。
釋灃醒來後,看著空蕩蕩的屋子,自嘲的笑了笑。
——父母兄長的面目太深,竟連美夢中,他們都是那個模樣,何等可笑。
十七歲,釋灃病愈後,終於看開了這所有,他暗暗決定離開梧城。
這裡不像他的家,他又何必一定要留下。
結果他還沒來得及走,釋家的災難就來臨了。